军情

靡靡歌声隔着墙飘在耳畔,褚怿推开门,一股黏腻的脂粉香扑至鼻端。

暮光映照的垂幔后,一脸刻刺青的方悫正搂着俩美人浅斟低酌,窗下,坐着纤手拨琵琶的歌姬在曼声转喉。

“哟,侯爷姗姗来迟,自罚三杯啊!”

方悫粗犷的调侃声和美人的娇笑交缠在一起,褚怿上前,目不斜视撩袍入席,示意百顺倒酒。

方悫训斥身边一美人:“你瞧瞧你干什么吃的?

侯爷进来也不知道上去伺候?”

美人面露羞怯,嗔:“方爷又不是不知道,侯爷是不准我们这些人近身的。”

方悫笑着:“是,差点儿忘了,人家家里有河东狮守着的。”

百顺在一边默默擦汗,褚怿四平八稳地喝完三杯酒,放下酒盏,道:“东西带来了?”

方悫一听就知道是催他交易了,不大满意地啧一声:“急什么?”

褚怿:“急,河东狮在隔壁等着的。”

方悫脸上笑一僵,长满络腮胡的脸从美人后颈上抬起来。

褚怿对上他狐疑的眼神,不怒而威。

方悫讪笑两声,心知刚刚那句“河东狮”玩笑开大了,松开美人,道:“果然是模范夫妇,这刺探军情都要形影不离,羡煞旁人哪。”

又笑:“也是,要老子有嘉仪帝姬那样的美人做妻子,可不得时时刻刻往裤腰带上拴着?”

屋中歌乐声戛然而止,三三俩俩的美人鱼贯退下,方悫收去脸上的放浪之色,把一卷用丝绳捆紧的东西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案上。

那是一卷微微泛黄的黄麻纸,底部透着用墨线勾勒过的痕迹,乍看像古画,但行军之人一眼就明白,那是舆图——

军中必用的地图。

褚怿看方悫一眼,默不作声把地图拿起来,打开一看后,眉间阴翳愈深。

纸上,河流、山脉、城址、关隘、以及各点各地的驻军……一应俱全。

舆图底端,写着“蓟州”二字。

这,赫然是一张蓟州军事布防图。

褚怿掀眼,眼底寒芒涌动。

方悫哂笑:“怎么样,这东西够格了吧?”

百顺侍立在褚怿身后,看得后背发凉,万没想到这方悫要上交的情报,竟然是关系着蓟州全境命脉的军事布防图——要知这东西一旦泄露给金人,贺家军的腹地就相当于敞开在那批女真人的铁蹄之下,任由践踏了。

褚怿道:“哪儿来的?”

方悫道:“前阵子在道上走动,搭着半条性命,从一独眼龙手里顺来的。”

“道上”,指的是两国交界一带贩卖情报的黑市,起初,只是极少部分迫于生计的绿林跟辽人交易关城外的地形情报、巡防情报,后来大辽覆灭,大金取而代之,鄞、金两国各不相犯,绿林谈不到生意,黑市也就逐渐销声匿迹,没成想,如今又死灰复燃了。

且一燃,就燃出了蓟州军事布防图这样的烛天大火。

褚怿皱眉不语,方悫扯唇:“怎么,不信哪?

实话跟侯爷讲,眼下贺家军里的这些东西,在市面上多着呢。”

方悫扯唇讲话时,脸上那块刺青跟着扭动。

那是大鄞刺配囚犯后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

“重甲步卒的数量,双梢咆、卧车咆、还有什么神臂弩、霹雳火的构造图,贺平远他各个叔伯的军衔军职,各人麾下的兵马情况……真真假假,八门五花,卖得顶热闹了。”

褚怿脸色越发冷下,百顺胆颤心惊,全然无法想象贺家军的军情竟会被泄露到这种程度:“贺家军坐镇东北多年,自贺渊起就雄踞蓟州,实力不薄,军情怎么可能走漏至此?!”

“那谁知道?

要么是他这儿子不中用,给金人细作抄了家底儿,要么就是……”方悫嘿笑两声,眼盯着褚怿,“他贺家军里有人反水了呗。”

百顺悚然一震。

褚怿看着方悫那双精明的眼,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方悫想了想,皱眉:“大半年前?

呵,不大清楚。

去年年底他贺平远不是弄了个‘将计就计,以假乱真’么?

打那以后,东西堆得跟山一样,半伪半真,杂七杂八,他贺家人也没再管过。”

他口中所谓的“将计就计,以假乱真”,是贺平远发现贺家军情报被盗后,特意命人再放了一批虚假的情报、舆图、物资出去,以图混淆视听。

百顺道:“那你又如何能保证你这张布防图是真的?”

方悫道:“是真是假,侯爷亲自拿给他贺平远一验不就知道了么?”

屋中陷入沉默。

褚、贺两家一西一东,跑上一趟,再快也得小半个月。

何况这三年来,贺平远甚少回蓟州镇守,眼下只怕还窝在汴京城里花前月下,要拿这图跟他验证,岂不是成心气人?

百顺恼火,便欲呛声,褚怿却把布防图收卷起来,交给他后,对方悫道:“把人画下来。”

方悫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褚怿肃声:“拿布防图入黑市的人。”

又补充:“独眼龙。”

方悫闻言把双手抬起来,笑:“侯爷,咱这双手,可不是舞丹青的料啊。”

褚怿脸依旧沉沉的:“你自有办法,我等你三日。”

隔壁雅间,等人等得百无聊赖的容央从长案前起来,转移至美人榻前的凤首箜篌后坐下。

纤指在一排弦上盈盈拨过,跳跃的乐音如春泉自溪涧上流淌下来,容央收手,竖耳分辨隔壁动静。

——没有动静。

自从先前的歌乐声、嬉笑声戛然而止后,那端就像给一口大锅罩住了似的,再无声音传来。

容央狐疑,眼珠一转,起身走至墙边,端庄地把耳朵贴上去。

依稀有很低的谈话声传入耳里,声音低沉,都是男人的嗓音。

间或,还有百顺十分愤懑的质疑,什么“贺家军……怎么可能……”

容央蹙眉听着,想撇开百顺的声音去寻找褚怿的,趴在墙上寻了半天,还是寻不到。

这人说话是用腹语么?

容央哼一声,走回箜篌后坐下,越等越心烦气躁,想起褚怿临去前讲的那句“去去就来,乖”,心道:

再等我就不乖了。

容央展开双臂,环住箜篌,调整心绪后,气势昂扬地弹了一曲铿锵激越的《十面埋伏》表示召唤。

召唤罢,复走去墙边贴上耳朵听动静。

这时候门被推开,褚怿来了。

容央扭头,对上他黑夜一样寂静的眼,不动生色地袖手站直,道:“这就回来了?”

褚怿低着眼:“都十面埋伏了,还敢不回吗?”

容央哼而不言,等他走近,蓦地看出他脸色有点严肃,那点促狭的小心思不由收起来,道:“怎么了?”

褚怿搂她在美人榻上坐下,下颔抵在她香肩处,静默片刻后,把方悫刚刚提的事情讲了。

容央愕然变色。

蓟州乃是贺家军的心腹之地,更是大鄞抵御外敌南下的重要关城,在大金归还燕云十六州赋税大权这一敏感又关键的档口,贺家人非但不对外严加防范,反而走漏如此重要的军情,这要是给贼人得逞,那还了得么?!

容央胆寒,思及贺家军的当家人——忠武将军贺平远,心中更是百感交并。

三年前离开汴京时,官家下旨传召上柱国萧绪之子萧文玉入京,照容央当时的推测,这势必是把赵慧妍赐婚给萧文玉的前兆,但而不知为何,半年后,传至易州的婚讯就变成了——忠武将军贺平远尚恭穆帝姬赵慧妍为妻。

至于那奉旨入京的萧家玉树公子,则只是在皇城里打了个转后,便领着一份八品文散官的任状,继续回金陵吟风弄月去了。

那时,获悉婚讯的容央还很是震愕,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大的转折。

如果贺平远是赵慧妍的首选,那官家就不会下旨传召萧文玉,给赵慧妍、贺平远赐婚的决定也不会下得这样的慢。

后来想想,“物之反常者为妖”,依照当时的局势,横生波澜的原因恐怕只是——福宁殿中的那一位从中作梗了。

吕皇后想利用赵慧妍联姻贺家,拉拢军方,可赵慧妍偏不遂其意,眼看着萧文玉奉旨入京、褚怿承爵忠义侯,吕皇后再不动手,就必然眼睁睁看着一大军权离自己而去,贪权如她、心狠如她,又如何能甘心呢?

容央思绪纷纷,一面慨叹赵慧妍之不幸,一面又困惑于贺家眼下的境况。

照理说,吕皇后既已成功跟贺家军结下姻亲,就该对其用心栽培,助其成为日后辅佐赵安、对抗赵彭的重要势力。

可如今两三年过去,贺家军谈不上蒸蒸日上,反倒曝出走漏军情这样的丑闻……究竟是贺平远这一当家人不够争气,还是吕氏故布疑阵,暗藏阴谋秘计?

容央锁眉喃喃:“不会……”

再怎么的阴险,再怎样的阴谋,也绝对不能贩卖军情,这条危及国祚的底线,吕皇后不可能不清楚。

那么,导致这次贺家军情报泄露的原因,便只可能是外敌潜入,或是……

——贺家内部有人叛国了。

容央悚然抬头,对上褚怿那双同样深冷凛冽的眼,心脏遽然剧烈撞动。

“官家知道了吗?”

褚怿摇头,静了一静,缓声:“我让方悫画下持图人的肖像,事后会派人去查。

至于京城那边……”

布防图肯定是要拿去跟贺平远确认的,若褚怿没有记错,贺平远眼下还在汴京城里待着,要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少不得就要回京一趟,但是……

容央看出他的顾虑,出声道:“交给赵彭去办吧。”

褚怿敛神。

容央笑笑:“朝廷正派人去燕州跟金人谈十六州的事,万一谈崩,我是说万一啊,擦枪走火的,谁知道这边会不会起战事?

总之,你人坐镇在这里,朝里朝外,都多少安心一些,你自己办起事来,也不必瞻前顾后的……”

褚怿静静听着,眸心阴翳被一股暖流冲散,伸手把容央头一揉:“想回去吗?”

容央怔住。

褚怿看着她的眼睛。

容央蓦然有点酸涩,欲言又止。

平心而论,离开故土亲人三年,要说不想不念,定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眼下……

褚怿伸指抚她蹙紧的眉心,哑然一笑:“那就等三日再做决定吧。”

容央抬眼。

褚怿道:“看看那人是何方神圣,要是了不得,就请殿下带臣回京搬救兵吧。”

容央被他逗笑,又忍住,恢复严肃神态道:“少贫嘴。”

褚怿挑唇,向灯火初上的窗外看一眼,后知后觉:“饿了。”

容央低哼:“自己设宴,还好意思喊饿了。”

却是走下榻去,端了长案上一小碟点心过来,喂给他:“呐,先垫着吧。”

三日后,一幅匿名画像被人送至官舍,外署“忠义侯亲启”之名。

正是日薄西山,倦鸟归林之时,扑棱棱的振翼声从树上掠过,褚怿站在庭中,拆开画卷,眼盯着画上人的五官、轮廓,眼底阴云四合。

容央走过来,展眼往画上看,先是蹙眉怔忪一瞬,反应过来后,赫然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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