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蓁蓁,我要娶你。

旧梦骇人,明昭赫然惊醒,抬头时,脑袋撞上褚晏的下巴。

他闷哼一声,从混沌的梦里醒来,耷拉眼皮对上枕边人的目光后,嘟囔:“你吓我一跳……”

帐里月照浓郁,明昭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峰微蹙的样子,他恍惚还是跟少年时一样,跟梦里一样,眼睛是热情的深棕色,鼻梁挺拔,讲起话来,唇边会跳出一个深深、圆圆的酒窝……

明昭捧起他的脸,突然间不知究竟今夕何夕,身在何地。

褚晏眼神逐渐清醒,盯着她,下面往她一蹭。

明昭:“……”

褚晏:“是这个意思么?”

他脸被她珍而重之地捧着,他从她静默的目光里解读出许多缱绻的含义。

今夜是他们离开汴京后以夫妻名义同床共枕的第一夜,入睡前的旖旎情形自然不必多说,他本就想得很,只是念着她身体有点虚,所以适可而止罢了。

褚晏蠢蠢欲动。

明昭立刻放开他的脸转过身去,掖紧被衾。

褚晏:“……?”

窗纱上树影倾斜,时辰应该是后半夜了,褚晏从后抱起明昭,慢慢地贴上去。

明昭瑟缩了下,但到底没有再躲。

“你刚刚为什么那样看我?”

褚晏醒悟过来,低头在她耳畔问。

明昭依旧不回,像是在装睡,褚晏低声一笑:“你梦到我了吧?”

他顾自道:“正常,我都不知道梦你多少遍了。”

那样残酷的梦,那样悲哀的过往,他以这样淡然的口吻道来,反而更令人心酸。

明昭眼眶终于被泪水洇湿,她拢住他的大手,承认:“嗯,我梦到你了。”

褚晏眸光柔软:“那,是梦到我的好呢,还是梦到我的坏呢?”

明昭摩挲着他温热的手,摸到他大拇指上粗粝的茧,摸到他虎口下细长的疤,她想起刚刚的那个梦,想起那十年间的梦,她没有回答他,她只是似冷漠地、莫名地道:“我不想再做梦了。”

褚晏一愣,听懂后,握紧她微凉的手。

“嗯,我们不做梦了。”

他在她脸颊亲了一下,郑重地道,“我们不用做梦了。”

天明后,晨光灿烂,是个暖融融的冬日。

洛阳的冬天并不算冷,褚晏今日准备带明昭去白马寺。

他们的新家安在城郊的一座小院,明昭不爱热闹,小院古朴,依山傍水,晨起时,能听到古寺里传来的悠扬钟声。

白马寺离这里只有一座小山,骑上马,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褚晏不急着赶路,等明昭在屋里梳妆完后,探头进来:“夫人今日想吃什么?”

明昭离京前打发了敛秋、拂冬一批嫁妆,让她们自去成家了,这小院里除褚晏和她外,并无下人伺候。

明昭想了想,放下梳篦:“还是我来吧。”

褚晏倚在门边,看到她走过来,眉微挑。

在他印象里,明昭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少年时,她给他送的豆沙汤圆都是御厨做的。

“你什么时候会做饭的?”

褚晏跟在明昭背后进了庖厨,看她熟稔地在菜筐里挑选食材,抱住她。

明昭淡道:“在兴国寺里学会的。”

褚晏歪头:“怎么想起去学这个?”

明昭静了静,道:“日子太长了。”

褚晏一怔。

明昭把一把菠菜、一根胡萝卜、一个小青瓜拿给他,褚晏领会,一把接过来,明昭又去米缸里舀一碗粳米,两人一块往外,去井边洗菜淘米。

冬天的井水还是凉,褚晏不让明昭碰,明昭不强争,他不让,她就坐在井边看他洗,看他那双在疆场上杀伐了十多年的手,在水盆里小心翼翼地洗着菜、淘着米。

“你什么时候会的?”

她也问他,他的手法虽然不娴熟,但准确,并不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

“军营里跟火头军学的。”

褚晏淡然答,明昭没有再往下问,他抬头,在晨光里朝她一笑:“怎么不往下问了?”

明昭静静地看着他,她不问,是因为她知道答案。

他以前答应过她以后会学着下厨,会做豆沙汤圆给她吃。

他是为她学的,哪怕那时候她已经是别人的妻了。

明昭抬袖擦去褚晏脸庞上溅着的水珠,褚晏笑,顺势拿脸在她手上蹭了一下,明昭也笑起来,噗嗤一声,又忍住,低训:“那么大个人了。”

“什么就‘那么大个人了’……”褚晏明显有点不大满意,语气怪不平、怪委屈的。

明昭便提醒他:“褚四郎今年三十有三了。”

这年纪,换别人孩子都一大堆了,能不是个大人了么?

褚晏大喇喇“是”一声,甩干手上水渍,抬眼看她:“还得跟你过六十七年呢。”

明昭一怔后,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暖。

褚晏把洗干净的蔬菜、粳米放进盆里,端起来,招呼道:“走了,我的小姑娘。”

早膳后,两人造访白马寺,在这中原第一古刹中逗留了整整大半日。

明昭信佛,爱跟佛教相关的人和物打交道,褚晏却不信,更不爱。

眼瞅着太阳落坡,明昭还在那里跟僧人讨论佛经,谈起什么清规戒律,褚晏再忍不住,上前来推着人往外走。

下山时,明昭明显有点恋恋不舍,褚晏便诓:“来日方长。”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以后这些东西听个大概就行,也别僧人们说什么你都信了。”

明昭知道他在跟什么东西较劲,故意反问:“哪些是大概,哪些是不能信的?”

褚晏在那儿听得一脑袋的雾水,哪里区分得了这么细,闻言就搪塞:“反正你懂我的意思。”

明昭偷偷一笑,偏道:“哦,我没懂。”

褚晏策着马,低头去分辨她的神色,明昭转开脸不给他看。

褚晏便知道她是成心捉弄他了,哼一声,应:“别整那些清心寡欲的,咱俩还得生娃呢,懂了么?”

他故意应得很大声,抵着她微红的耳根应,在夕照苍茫、暮风萧瑟的山径上放肆地应,林间飞鸟扑簌簌振翼掠起,蹄声飒沓,风声淅瑟。

明昭捂住发烫的耳朵,扭头训他:“你讨厌!”

褚晏一脸痞笑:“可你喜欢。”

大道在前,褚晏却突然转弯,策马驰入一座茂密的树林。

残阳被遮天古树隐蔽,视线骤然昏暗下来,明昭紧张道:“你干什么?”

褚晏道:“做点你更喜欢的。”

褚晏抱起明昭转过身来,在马背上拥着她吻下去,他的唇依然很热,他的气息也那样热,一点不似冬日的寒,反而像六月的骄阳炙烤在人身上。

明昭想,她大概是怕冷的,所以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靠拢他,接纳他。

哪怕他坏,哪怕他放肆,哪怕他嚣张。

褚晏一笑,把她按在起伏的马背上。

骏马驰过深林,青丝飞飏,衣袂飘舞,明昭望着被树枝割裂的、晃动的暮空,褚晏压下来,在她耳畔求证:“是不是喜欢?”

他口吻兴味浓,一半是自得,一半是撩拨,明昭的脸是比晚霞更瑰丽的绯红色,她张着同样绯红的唇,凝着面前人的脸,只是喘,已讲不出话。

褚晏笑容更深,他下巴抵在她脸颊上,身体抵在她身体里,告诉她:“四郎很喜欢。”

明昭抱起他的头,抚摸他滚烫的脸颊,他们四目相对,一丝丝暮光从彼此眼前掠过,似光阴的箭,在飞逝,也在定格。

明昭吻上褚晏的唇。

四郎喜欢,她自然也喜欢,因为她最喜欢的,是四郎。

褚晏和明昭在洛阳住了大半年,次年深秋,两人驾着马车,南下至庐州小镇。

明昭还是不爱热闹,只钟情于古树蔽空的小院子,褚晏便在新叶镇里寻得处合乎要求的住所,那里有参天的老槐树,有裹着青草香气的篱笆,有一条从小山上蜿蜒而下的溪流。

更重要的是,那里没有总是叫明昭走神的晨钟暮鼓。

这一点,褚晏是最满意的。

“往后我上山打猎,你呢,就在家里晒点草药啊,小鱼干啊,脏活、累活、粗活都放着,等我回来干,知道不?”

褚晏一边拾掇屋子,一边分配日后的家务,明昭坐在镜台前打量妆奁里的首饰,拿起一支足金的金花筒桥梁钗,道:“把它当了。”

她不想他整日地出门,去那荒林里日晒雨淋,还要冒着受伤的风险。

褚晏二话不说把那金钗收进妆奁里去:“你怎么不把我当了?”

明昭:“有人要吗?”

褚晏立刻就要呛,明昭也立刻补:“除我以外。”

褚晏蹦至嘴边的不满变成一个笑:“这不是怕养不起家,最后连你也不要我了嘛。”

明昭微微笑着,改去取另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锦盒,在镜台上打开道:“那我养家,你在家陪我。”

褚晏一怔,定睛看去,那锦盒里竟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卷卷的字画。

明昭打开一幅给他看,素白宣纸上,一幅水墨画笔触细腻,意境旷远,是“洛阳八景”之一——马寺钟声。

是去年她在洛阳小院里所画的图,她的意思是要他拿去城里卖了,以此当做生计。

褚晏闷声道:“不要。”

明昭不及答,褚晏已径自把那画收起来,放进锦盒里,郑重地道:“我舍不得。”

他们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她一笔一笔地描摹下来,记录下来,要他拿去卖掉,他怎么可能舍得?

“那我画新的。”

明昭退一步道。

褚晏不听:“我就打猎,你又不让我碰你了,我这一身力气没地方撒呢。”

明昭给他固执又粗鄙的话怼得耳后生热,半羞半恼:“我为什么不让你碰,你不知道?”

“我知道。”

褚晏嘿然一笑,撑在镜台上,弯腰凑近她,“我要当爹了嘛。”

明昭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眼睫一颤,微微避开,声音变低:“那你还不在家陪我?”

褚晏眯眼,终于明白过来了,突然间笑得可爱又幼稚:“原来你是舍不得我啊……”

日影西斜,暮照笼罩着窗下二人,明昭抚起小腹,骄矜地转开了绯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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