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斗戏(下)

贾芸临时所编的《大劈棺》新剧终于开演。

在一声悠然的道白声中。蔡严所饰的庄周身穿一席粗布麻衣慢慢儿地走上场来,照着规矩自报家门一番,此时对面台侧又上来了一个素衣妇人,径直儿走到一堆坟前坐下,从腰后拔出一把蒲扇,用力地给坟土扇起风来,庄周好奇,忙问缘由,却听那妇人说道:

“俗话儿说,‘坟茔土未干,寡妇不嫁汉’,我这丈夫已死三日,这坟上泥土却尤未干透,奴家不免心焦,故特来此助上一股风儿,也好早些干了旧坟,奴家方好再嫁啊。”

妇人话音刚落,上座的太后、皇后和妃嫔们早已大笑了起来。老太后更是指着那台上的妇人笑骂道:

“这个下作妇人倒好意思人前说话,若真有这般的人,皇帝下令打死了吧!”

皇帝笑着点点头,却不做声。只是继续观看。那庄周感慨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夫君在时,日日恩好,夫君去时,守节难保,想我家中那位,素日里也是恩爱难俦的,只不知我一旦身死,却是何等的模样?!也罢,待我且试上一试!”

说着蔡严在台上直直的倒下,另一边又上来了林梅儿所扮演的庄妻田氏,看见夫君暴毙,大吃一惊,连忙四下呼救,蔡亮等人所扮演的乡人上场将蔡严尸体抬下,又帮着布置起灵堂,梅儿独坐其中,嘤嘤哭泣。

上座的太后此时看见梅儿,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太子,低声说道:

“我行前曾派人去叫了五丫头,原本她是不愿意来的,后来听说这芸哥儿带了一出新戏,这才答应,只怕这一两日里就会到了。”

太子点了点头,笑道:

“孙儿知道。”

“哦?你竟是如何知道的?”

太后大感奇怪,太子忙上前凑在祖母耳边说道:

“我那位张师傅已经收了五儿做义女。前几日两人还在复社里说戏呢。”

“嗯,张师傅果然是有心的,难得!”

太后满意的点点头,转身望去,舞台上蔡严已经重新登场,这一次却是换了一身衣服,峨冠博带,锦衣裘袍,倍极华美之姿,只见他径直来到灵堂,放声一哭,庄妻连忙询问,那蔡严便自称楚国王孙,与庄子乃是旧友,闻听噩耗,不远千里而来,聊祭薄奠。

庄妻闻言,大是感动,忙忙的作揖还礼,两厢厮见,庄妻只觉得这楚王孙风姿俊秀。雅量高致,又兼出身贵胄,人物轩昂,心中顿生爱慕,便在言语上轻轻撩拨,那楚王孙也似闻弦歌而知雅意,眉目含春,一一应接,喜得那妇人心痒难耐,做出种种媚态来。

皇后眉头一皱,回头说道:

“作怪的很!前一个演了潘金莲,这一个又是一样的水性儿,这戏子就是戏子,饶她之前出身什么门第,一旦入了这梨园行,举止言行终是不堪的。”

几个妃子忙忙的应和了两句,只有太子亢声道:

“这戏子演戏,尤其是莎翁的红楼话剧,口齿唱腔皆在其次,唯独最重一个形神兼备,母后不知,当日其戏班首演《京城商人》之前,那演泼皮夏三的老头子蔡亮去西市里观摩了许久,方才演出了那份无赖之气,这林梅儿临时串演,能有如此造诣,才是最见功夫的。”

太后也点点头道:

“庆儿说的很是,依我看,这小丫头却也难得。”

坐在右首第三席的元春也开口说道:

“而且这红楼戏班选这出戏来演。只怕也存着和梨园王教习较量的意思呢,两人都是寡妇戏,互相拮抗,才能见出高下来!”

太子和皇帝都朝着元春看了一眼,皇帝突然叹了一声:

“实在也难为这贾家小子了。”

舞台上,庄妻田氏和楚王孙正说得入巷,那楚王孙突然一声惨叫,身子一蹦三尺高,双手抓着自己脑袋叫起了救命。这个意外的转折立刻引起了观众的注意,大伙儿不再言语,都望着台上的故事发展。

田氏自然也是大惊,连忙询问楚王孙,楚王孙道:

“此乃吾自小宿疾,不意此时发作,实乃天亡我也!”

田氏又问道:

“可有疗病之方?”

楚王孙道:

“唯有食人脑髓,可治此疾!”

田氏大感戚戚,突然见到灵前庄子棺椁,脸色一变,在台上四下奔走数步,最后仿佛下了绝大的决心,竟取出一把斧子,将棺材劈开,说道:

“且食我夫君脑髓罢了!”

演到此处。上座皇帝以下,所有观众俱是一声不发,只是直勾勾的看着舞台,只觉得毛骨悚然,不可思议。

贾芸又将一勺冷水浇在点着的木柴之上,做出一片烟雾来,躺在地上的楚王孙将华服趁机脱下,又露出庄周的麻衣,随后滚入棺材之中,借着烟雾散开之际,从里面走出。望着妻子田氏,默然不语。

“这妇人当真是蛇蝎一般的心肠了!先前那个扇坟的比起来,竟又是算好的了!”

太后叹着气说道,

“怪道听说书的讲,庄子死了妻子,竟是鼓盆而歌,原来不过是一个下作的娼妇!”

然而,贾芸的戏尚还未完,那庄子刚刚数落了妻子几句,没想到田氏突然也发作起来,扯着庄子的衣袖,大声的诉说起寡妇的悲惨,闺阁寂寞,生计艰难,人言可畏,种种色色,竟说的庄子哑口无言,连那些妃子女官们也听得怔住。

自古深宫内宅,又有什么差别?!一旦夫君身故,那女子便没了依靠,就算是身为太后、皇后,富贵无极,只是从内心上说,却依旧是所谓的“碧海青天夜夜心”罢了,和市井寡妇,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只有更为落寞空虚,要不然,萧太后和韩德让,李太后和张居正,这些隐隐绰绰的故事也就不会流传千古了。

躲在台后的贾芸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低声的招呼一句,又再次故技重施,造出满台的烟雾,随后庄周悄悄的滚下台去,贾芸却点燃了一只蝴蝶焰火——这是他演戏前特意去问随侍的小太监处讨来,历来皇家秋狝。最后总有放焰火的节目,故内侍处常备此物——只听得吱呀一声,一丛焰火射出,漫天儿化作一只蝴蝶,再看台上,只剩下了目瞪口呆的田氏仰天瞭望,说了最后一句:

“这痴汉子,说不过我,竟是化蝶而去,倒也乖觉!只可恨老娘又要再醮去了,这一回,你却是休再怨我!”

众人沉默半晌,顿时一发儿喝起彩来。那太子爷站的高高的,用力鼓掌,皇后、元春等几个也是凤目圆睁,只是仰天看着,连那一直不动如山的皇帝老子也轻轻的微笑拍手。贾芸这个临时的小剧目,果然大获成功!

按着红楼戏院的规矩,一剧演完,演员全体谢幕,当扮演庄子的蔡严和贾芸双双上台之时,四下里掌声越发的激烈起来,甚至不少梨园子弟也激动地叫好鼓掌,只有王寻欢脸色难看,死死的盯着贾芸,双手绞动,咯咯作响。

“果然是难得!”

太后喃喃说道,

“戏文好,演员好,还有那些机关装置,用的也是极为巧妙,这芸哥儿小小年纪,却哪里来这许多奇思妙想?!”

一旁的太子也眯着双眼,摇头叹道:

“我今儿才知道为什么五儿对他终是念念不忘的了。”

“皇帝,咱们便掷花赌胜吧!”

太后提醒了众人一句,又回头将自己的那支菊花塞到了太子手里,说道,

“孙儿帮我去投在贾家小子的身前吧!”

太子忙躬身答应了一句,走到贾芸跟前,四目相视一眼,微微颔首,却并不说话,只是贾芸的身前已经多了两支菊花。

皇帝皇后和妃嫔们纷纷命自己的太监宫女们上前投票,令王寻欢难堪的是,几十支菊花竟是全部堆在了贾芸的脚下,他苦心孤诣数年的《叔嫂斗》竟是被一个后辈临时编演的一段话剧完败,让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不过,站在他身边的贾芸对于这个结果却并不意外,作为后来京剧中最著名的争议剧目之一,《大劈棺》堪称是中国古典戏曲的一个异数,它是一出真正将灵魂放在人性的火焰上炙烤灼烧的戏,虽然在后世的表演,充斥了一些庸俗下流的混话,可是却无法掩盖其作为戏剧所具有的冲突和力量,这在古典戏曲中是极为少有的,加上贾芸又增加了一些为女性张目的主题,不免更加得到了这些特殊观众的认可,完胜《叔嫂斗》也就不那么令人惊讶了。

“好!甚好!”

皇帝起身说道,

“既然结果已出,朕言出必行,从今日起,贾芸升大内梨园总教习之职,领从七品官俸,并赏银五百两!”

“慢!”

王寻欢突然出声,并匍匐在地上,周围的太监一叠连声的呵斥其惊扰圣驾,胆大妄为,那皇帝却并不以为意,轻声问道:

“莫不是你犹自不服?”

“正是!”

王寻欢抬起头来,昂然望着皇帝,说道,

“臣愿再赌一场,若是依旧败于他手下,臣愿将家传的‘黼黻鼎’输给贾芸便是!”

“黼黻鼎?!”

这下子连皇帝也不由得眉毛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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