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闻恩出现,你就急不可耐走了,你的时间宝贵如金,用在我身上倒是浪费了价值。

我本来还想和你说,这里的梅花落在水里倒映的颜色比别处都红,温泉里花瓣飘荡的一处,微微可爱的亮起粉红,异香四起。你可能已经见怪不怪。

在泪湖生活也不好,山下的森林叫我找不到北。光是我能记得住的迷路次数就达到二十次之多,我徘徊其中,心中迷茫,高耸见云的雪松、白梓树遮天蔽日,切碎日光,松松散散自叶片洒落金色的光芒,初初迷路,我恐惧无措,到了后来我却开始享受这种迷失的快感,我天生对这个喧闹的世界无爱,似乎我的本性就是徜徉于无人之地。

我静静坐在一棵被前夜暴雷击断的樟树边,背靠树干,这棵树如果还依旧耸立,两个人手拉手估计都不能抱过来,百年的印记都记在了它的年轮之间,可惜一朝横祸,断了它百年的修行,一棵树,死了也没人祭奠。我不禁悲从总来。

我知道,你总会找到我。

不管泪湖下的森林多么宽广,你总能比其他弟子早一步找到我,我觉得你可能偷偷在我身上做了手脚,不是有这样的药香嘛,你撒一点在我身上,我走到哪里你都能找到我。

“你在这里做什么?”

“悲天悯人。”我看着你说。

你看了一眼我背后横卧的古树,“这种树死去三个时辰后便会被刀虫侵蚀,你靠的这么近,刀虫……”

我啊一声跳起,“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打断你的悲天悯人。”你眉峰微挑,颇带讽笑。

“哼!”我知道你吓唬我,但是我还是跟你走开。

临走也不忘看那树一眼。

你背后长眼睛一样,“这里有紫杉、云杉、白桦、毛杨等四十二万三千七百余株,一棵死去,你悲伤一次,那等到迷穀森林覆灭,你总共就得悲痛四十二万三千七百次,晏姑娘,情多不寿,当自重。”

这片森林深不见底,我有生之年可能都等不到它的千分之一消失。这片森林叫迷穀,我好奇怎么取了这样古怪的名字。

刚问你我就后悔不已,你那张嘴总有一天我要拿针线封得密不透风。

你说:“古书记载,佩戴迷穀者,不迷不惑,这片森林最开始就是一片长满迷穀的森林。”

“原来如此。”那我天天在这片森林里迷路一定是我没有佩戴迷穀之故。

“你阿娘有没有告诉你‘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没道理。”

“我知道,男子想要女子见识短浅就会放这样的狗屁。”我直言。

“晏姑娘貌不惊人,若是还无德无才,那可……”你停顿片刻等我跟上你的步伐,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走的太快,已经把我远远甩在身后。

“哼!”我只会用这个对抗你。

我承认你风华颇具,正当年少,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但是你讽刺人的功夫我觉得不在你的医术之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不管你信不信,回去我就问闻恩要了你说的那本古书,闷在房间里读了七八日,乱七八糟的祭神仪式,光怪陆离的各种神兽,各式各样神奇的药草,我算是开了眼界。

从那天起,我除了吃喝玩乐和养病这几条外还增加一条——读书。

我就不信,我这么年轻,记性这么好,读书背诵如此简单的事情居然会比不过你!

“今天读了什么?”立春时节,你问我。

我翻开手中的书指给你看。

“《伤寒杂病论》?!”你大笑。

“笑什么?”

“你看得懂?”

“白纸黑字,你当我是瞎子!”

“那你读到哪里了?”

你笑得我心烦意乱。

“伤暑,发热,汗出,口渴,脉浮而大,名曰中暍。”我没看着书就顺溜地背出了这些,心里颇为得意。

“主何?”

“额……”后面的我忽然脑中一片空白。

你摇摇头,“白虎加人参黄连阿胶汤主之。”

我读了好几天,可不是想让你笑话,“我知道你说的药方!”

你伸手示意我到了把脉的时间。

我一边把手递给你一边给你背人参黄连阿胶汤,你不说话,一边把脉一边单手击打桌面,金丝木的桌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我怀疑你心脏跳动时也是这种声音,这个想法一蹦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样?”

“微,乱,涩。”

“什么意思?”

“变化相乘,阴阳相干。”

“听不懂,简单些!”

“这本书你看不懂,不用再看。”你叹气。

等你走了,我迷迷糊糊反思自己,拿起书,翻开前面几页,居然就是七天前第一次看的内容,我明明记过一边,你一提我却根本不知所云。得了,这书我还是弃了吧。

我的咳嗽好的差不多,除去清晨干咳几声,入夜喝了凉风咳嗽几声,平时几乎和你其他弟子并无二致。

红梅败了,我还没有去赏过,这都要怪你。

你不是说梅林凄冷,就是山雾气寒。我又不是水化的,风一吹我就流走,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十几岁的小姑娘,日日陪你看古书,我讨厌老物件,当然,我不是说你老啊,你不过比我大了六,啊不,七岁,比起我春爹你还年轻的很,我春爹快到四十,人还是潇洒风流,悠然江湖,人见人爱一枝花,我,跑题了,抱歉。闻迁,我就是生气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赏梅花,我玉骨阿娘说过,梅花之姿,百花难敌,铺天盖地的红梅花,我就这么错过了美景。

我想看看美人泣,虽然我已经错过了美人笑。

“花败了,有什么好看。”你说。

“我就要去。”我这是对你下命令。

“那你晚饭没有烤紫薯,只有小米粥。”

“可以啊。”

“半月一次的清蒸鲈鱼也没了。”

“可以……”不可以,我不能离开肉,我不可以不吃肉,那样我会死。

“你阿娘送了几十只鸽子,说给你炖汤,那我看你也不必喝。”

“我……”不许我吃鱼肉我已经是给你脸面,你还要断了我的鸽肉,我跟你拼了。

“你还去吗?”

你把脸从书中抬出,笑着问我,你这样一笑,通常就是你要发怒的前兆,我察言观色自有一套。

“为什么不许我去?”我乖乖趴在你桌子上问。

“那片梅林不好。”

“为什么?”

你叹气,“你瞧着,这里有人去林里赏花?”

你没拿正眼看我,就顾着看你的书,我想你肯拿出时间和我说几句话都是你给我的恩赐。

“天天没出门,我怎么知道!”

“女人不会去,男人也不会去。”

“胡说,我阿……”我阿娘就从林子里偷过红梅花,还栽种于岐山上。

“啊什么?”

“我啊,就想问问女人为什么不去?”我双肘撑起半身,坐直身体。

你解释,“那片梅花树是圣手门弟子取肉灵芝之处。”

“太岁?”我惊呼。

“你知道?”

“春爹说太岁可以起死回生,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没有那么神奇,不过有很多药方中皆需要。”你淡然。

“两者有什么关系?”

“肉灵芝这一类的药材都生长在战场遗址之下。”你的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地方。

我浑身发毛,“你是说,红梅林下埋的都是死人?”我紧捂住嘴巴。

“你还去吗?”

“那你为什么先说女人不会去?”

“阴气太过,女子不敌。”

“那男子为什么不去?”

“女子都不去,男子还会去?”

看不出,你还是只老狐狸,闻迁,我可再也不敢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

“男子阳气重,一起去不行吗?”

“门中弟子听山下百姓说,男女同去,不能白首。”

门中弟子听山下百姓说,那你又是听谁说的呢?

“哦,那我就不去好了。”回头我一个人偷偷去,免得你这么多说辞,胆小鬼,我看你也怕自己阳气不足,回头害了疾病。

“那我的烤紫薯,清蒸鲈鱼,红烧排骨,枸杞乳鸽汤,马蹄糕,蚂蚁上树,片烧驴肉……你还给我吃吗?”

你扶额无奈,“该吃我会告诉你。”

“先生,我在长身体,你不能天天让我吃得这么清淡,跟修道似的。”我抱怨。

“我是大夫你是大夫?”你放下书。

“你是你是。”

“谨遵医嘱。”你呵斥我。

我撑着地蹲在你眼前看了一会儿。你被我看得不适,“怎么了?”

“你这里受伤过。”我指着你耳侧旁边快要愈合的剑痕说。

你只说:“采药途中,被树枝刮伤。”

撒谎,那不是擦伤,那是兵器的伤口,虽然快要愈合,但我还是能一眼看出。大人撒谎,小孩子要是戳穿,那你该有多丢脸,我决定不戳破你的谎话。

猛一起身,我蹲得太久,眼前一黑就跪倒在你跟前,额角磕了鸡蛋大小的青包。

你这回终于不笑话我,把我拉起来,细心查看我额头上的伤,你也怕我阿娘看见我的新伤,你不好交代,欺软怕硬的家伙。

“下回慢慢起身。”说完你就走了。

我怕闻恩看见我的额头笑话我,一手捂住“鸡蛋”,脚下悄悄朝外挪,企图跑回房间。

一回身,你居然又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个药箱,“去哪里?”

“我……磕得太狠,头晕,想先回去小憩片刻。”

“坐下!”

其实我心里怪开心,我以为你不管我就这样离去,可是你没走,还帮我拿了药。

你按下我乱动的肩膀,不很温柔,涂药的那只手也是,那么不分轻重,我告诉你,你这样没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你,怪不得你长得还过得去,还贵为圣手门门主,迄今也没有夫人,如此粗鲁,不妥不妥。

你下手太重,我直往后躲,你是瞎子,看不见我的眉头都变成毛毛虫了吗?

“别动。”你不耐烦。

“痛!”我反驳。

“嗯。”

“我说痛!”

“嗯。”你下手还是没有轻一些,我的话你左耳进右耳出。

“什么时候好?”

“五日。”

“太久。”我抬头说。

你把我的头按下去,“别动,说了这么多次!”

我也没力气躲开你,就忍着痛坐直。

“寄春君夫妇后日到。”

“真的?!”我开心极了。

“嗯。”

我转念一想,“闻大夫,我头上的包,你快点帮我去掉。”

“正在。”你说。

“五天才能好啊,我不想让我阿娘担心。”

“你天天跑迷穀森林玩,那里面都是猛兽你也没想过他们担心。”

“哪有猛兽,胡说八道,啊——”你下手更重。

“错了,我不该对你无礼。”我急忙道歉。

你听到我的话,终于缓和少许,“看不出,寄春君夫妇生了一个孝女。”

“额,我不是他们生的孩子。”

你顿了一刻,“哦。”

于是你便不再问我。

过了一会儿你说,“你是临川晏家的孩子?”

“对啊,我第一天来就自报家门,临川晏雨烟。”

“我没听,也没记。”

我气得说不出话,怪不得刚来那几天你都不叫我的名字,敢情您老人家根本没听我说的话。

“临川晏雨烟,这回记住了吗?”我生气地攥住你的手腕。

你点点头,“临川晏雨烟,记下了。”

“你为什么不和家人生活在临川?”

“玉骨阿娘和春爹就是我的家人,我家在岐山。”

你笑,“你应该说你是岐山晏雨烟,不应该说你是临川晏雨烟。”

我说是,“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春爹说人不能忘本,不许我脱去晏家的姓氏。”

“他是想叫你以后还回晏家?”

“我不回去!”天大地大,我才不要回去做大门不出的待嫁小姐,江湖多自由,天高任我飞,要是我好了,跟着春爹和阿娘杀出江湖,再做一家逍遥客。

“不回去也好。”

你这么说,我不晓得如何答你的话,往常春爹都会说待我十六岁成人,便送我回晏家配一个门当户对的望族弟子,安安稳稳过我的富贵日子。

“不回去好像不行。”我失望地说。

“嗯?”

“我春爹说我得回晏家,那我就必须回晏家,那才是我的家,虽然我更喜欢和玉骨阿娘一起生活。”

你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侧着身子瞥你,你的鼻子生的秀气,可是山上的雪地里,我还记得你鼻子红得好笑。原来你也是一株美人笑,冬天越冷,你的鼻子越红。

你认真治病的脸是我见过最美的面孔,名门望族虽也尊医,但极少把女眷嫁给医者,我喜欢你治病救人,以后我回了晏家,非得叫我爹给我找个大夫作夫君。

我胡思乱想一通,不知南北东西,悠悠然趴在你周围睡着,我没有睡死,你后面为我披上绒被,为我燃安眠香,我都能听见,只是后来你要走,靠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你那么小声,蚂蚁都听不见。

玉骨阿娘来了几天,春爹把他养的七里鹤也带了来,给你入药,七里鹤的鹤顶羽冠,天下至毒,你是医者,我想不出你要那个做什么,难不成你嫌我太吵,要偷偷毒死我不成。

我怕你行小人之举,在春爹和玉骨阿娘面前说我坏话。所以我不能放任你那张欠扁的嘴胡言乱语,我要悄悄听你说我的事情,等你说我坏话,我就出去阻止你,说你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你说的话都是假的。

我对你的圣手堂了如指掌,一猜便知道你和春爹议事必定在西尾厅,你还真是老古董,百年不改你的规矩,弟子禀事于北首台,治疗山外客人在东颔楼,处理内务在南颈阁。

我竟然猜错。

你们不在西尾厅。我真是傻瓜,你是个顶顶狡猾的老狐狸,说我坏话怎么会让我找到。四个地方都找不到你们。

我气得跺脚,你平时就说我好吃懒做,这回看见我春爹,一定把我说的一无是处,天杀的闻迁。

我闹了一会儿就累了,想着闻恩说你们射了一头麋鹿,今天烤鹿肉,我口水直流,也顾不得你说不说我的坏话,一心去找闻恩要鹿肉吃。

后山没找着闻恩姐姐,反倒发现你和春爹就在后山的亭子里说话。

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下叫我揪住你。

我怕你发现我偷听,于是滑下温泉,抄近路靠近亭子。

终于到了亭子脚下,我就在你们下面,可惜你们也不知道,我真是越来越聪明,假以时日,一定是个绝代的聪敏佳人。

我听见春爹问,“还有多久?”

你治病这么慢,这下好了,春爹和玉骨阿娘都等不及接我回去了,庸医。

你说话很慢,“六年。”

我的老天,你治个病居然要花六年,六年,我要成一个老姑娘了,哪里还能嫁出去,你就是个没用的大夫,花这么多年才能治好我的病,我可等不及你。

“六年?”春爹的声音颤抖,看吧,他也不信你的医术居然糟糕至此。

“我按照她最好的情况推测,她至多只能活六年。”

我呛了口水,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温泉水,硫磺的冲劲儿涌进我的口腔,我忽然冷的发抖,这里的温泉似乎没有从前那样暖和了,水流潺潺,我站不住身子,只好双手握住旁边的石岸牙,身子却抖个不停。

我只有十四岁,我还没有见过我自己的初潮,我身形尚未窈窕,身前平平如也,我也没有及笄成人,我只是一个豆蔻少女。

可是,我就要死去,六年之后的今天,我会被埋在密不透风的泥土里,周遭散发小虫子死去后尸体的荤腥,我不能呼吸,不能走动,不能赏花,不能见到玉骨阿娘和春爹,我将会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想认命,不想。

我没有勇气继续听他的诊断,我病得很严重,我已经知道,但是我不想再一遍遍听他说那些残忍的话,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我游远一些爬上岸,身上的衣服见风即干,可是我的身上一丝温度都没有。

你的医术很好,我见识过。

可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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