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檀木桌,边角七张有些陈旧的宣纸被一只翡翠蝴蝶紧紧压住,生怕泪湖的风带走这些宝贝。

太阳终于完全冲破泪湖积重的云层,这是今年阳光最充沛的一天,他算了几天才找到这样一个完美的时刻成亲。可惜,他的新娘逃婚了。

闻迁把那些纸张翻来覆去,黑色的墨汁已经完全干涸,当他看见最后的落款,他忍不住放肆大笑,他自以为把上官复变成晏雨烟就能把她的仇恨抹去,可是他忘记了那些血海深仇是她此生不能一笔勾销的悲伤。他也忘记了一个亡国公主的责任,上官复注定不属于他闻迁,她的命运一出生便早早定下,无人能为她逆天改命。星辰转动,日月交替,她和大邹本应共存亡,这,就是命。

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他知道,等待一个没有归期的女人是犯傻,此刻,他居然准备为她犯傻一次,他下了决心,为晏雨烟等待。

她是个蠢货,闻迁第一天见到她,她只有十岁,一身伤痕,唯有那张坚毅镇定的脸依旧完好。

她像是被打碎的瓷器,一件精美传世的瓷器,而他亲手为她修补,让她焕然一新。

当时,他也只是一个青涩少年,她恰好是他第一个不知底细的病人。师傅只是告诉他,这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病人,其他无话。她的眼睛被白绸蒙住,那只微微轻抿的嘴唇后来忽然张开。

她看不见他,但是他能看见她,也听见了她说:“拜托你,只把这张脸换掉,身上的那些伤痕留下。”

闻迁看到那蔓延整张玉体的伤口,惊得说不出一个字。他看了师傅一眼请示,师傅点点头,转身离开,身后一声轻叹。

丑陋的伤痕不愿抹去,偏偏要换掉这张美丽的面孔,他头一回觉得山下的世界和山上截然不同。这些人过着他不能想象的生活,经历了他无法理解的痛苦。

可是,她只是个小孩子。

闻迁的心脏一阵抽疼。

几年后,寄春君夫妇带来一个病恹恹的女孩,憔悴虚弱,他一眼认出她是谁。

可是,她不认得他,她不知道他就是为她削骨裁皮的大夫,她的眼睛被蒙的那么紧,况且他全程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所以她不知道他是谁也能理解。

再次看见她是闻迁这几年来最开心的事,甚至比他接下掌门之位,成为圣手门门主还要欢愉。

她是晏雨烟,临川晏雨烟。她生性活泼,即使你告诉她泪湖风大不能傍晚清晨游玩,她也不会听话,她是他见过最不守规矩的病人,换了旁人,他就不管不顾随她去了,但是他不能不管她,因为她是晏雨烟。她不爱看书写字,日日跟着闻紫闻陆几个人疯跑,一手小鸡爪子挠出的丑字简直不堪入目,他把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三天两头抽她背书,背《论语》、《诗经》、《山海经》……就是不叫她背诵《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此类的医书,没办法,他实在接受不了她篡改医书胡说一通。

时间一到,他就和她讲明了娶她,泪湖寒冷,没有一人陪他度日,漫漫岁月他该怎样面对孤独。

只要她愿意,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他可以把她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可是,闻迁忘了,她还有一个名字叫上官复。

她是大邹的德安公主,是大邹皇帝的掌上明珠。

她身后山河破碎,她一夜之间身无分无,她被欺辱、被折磨、被虐待,她被母亲背叛,被舅舅贩卖,她心中的仇恨无人知晓。

原来,她做不成晏雨烟,上官复就是上官复。

他根本不打算恨她,即使她偷走了三洞五湖令,即使她毁了这场婚礼,他都不能恨她。

只因为他太明白责任二字,她生而尊贵,享半生荣华,但她也注定担起一个公主的责任。她太像他,他很小的时候,师傅就告诉他,以后圣手门的掌门之位非他莫属,七国之乱和泪湖上下七八千人无关,不可插手战争之事,不可脱离掌门之位,他生来就要守护这片冰原和这里的芸芸众生。

他也有责任,所以他不能寻找她,不能请求她收手归来。他只能做两件事——等待、祈祷。

只是从她走那天,泪湖关上了唯一通往尘世的路。

三年后。

上官复微微侧卧金丝绣榻,她身前跪着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女孩,无一例外,她们赤裸全身,赵苏弱把她们带来前,她们身上比现在多了一些东西——青紫的伤痕。

上官复款款从柔软的绣榻上坐起,她指着其中一个杏眼柳眉的女孩说:“你,抬起脸。”

那个姑娘苍白的唇微微颤抖,绿纱窗透过的几丝阳光照亮了她的脸颊,五官端正,气质尚可,只是脸型略短,上官复抬手一挥,赵苏弱即刻把薄纱覆在她身上,她依旧抖得厉害。

“其他人都走。”赵苏弱说。

美丽的姑娘叫烟烟,她说,再问她的姓氏,一概不知。

上官复笑道:“烟烟,真是个好名字,配你这等美人正合适。”

烟烟压低身子,遮住胸前的春光说:“但凭主子吩咐。”

颜色尚可,姿态尚可,唯独一样。

上官复纤细的手指扶起她的下巴教导:“没有人教你女人的眼睛里不能有仇恨吗?就算有也得藏得严严实实。”

赵苏弱问:“那还要她吗?”

“为什么不呢?”上官复笑道。

“送烟烟姑娘回去休息,别累着她。”

“是!”赵苏弱领命。

烟烟和她们都不一样,可她和齐州刺史女儿长得几乎一样,她要烟烟替她去杀一个人,王仁回。

齐州乃是公羊俅的封地之一,王仁回三年前成为公羊家族的领臣,备受公安俅的信任。

成功者书写后史,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他曾是大邹皇帝的贴身侍卫,自然也没人记得他一剑刺死襁褓中的婴儿,割下一个小小的头颅到新帝那里领赏,一切都沉寂落寞。

她不急不慢开始复仇,依照闻迁的医术,活到二十六岁不是难事,多算少算她还有十年的活头,足矣。

三天前她派人埋伏在路途中,等待一个女孩的到来,这个女孩叫什么她记不得,只是记得她姓王,很不幸,她父亲的名字是王仁回。

她还只是个青涩可爱的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她比上官复当年还要漂亮,赵苏弱一剑割下她的头,她竟然吓得一声都没有哭出来。

上官复接过那温热的头颅,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天生的猎人,她越是杀人,心里就越是痛快,奇怪的是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十分稳妥,并没有因此做噩梦,她真怀疑她的心脏是不是黑色的。

赵苏弱从来不懂上官复的心思,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抬眉眨眼间就把主意定下了,她也从未质疑过上官复的决定,至少到现在,上官复没有做错过一件事,赵苏弱认为。

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上官复身边。

上官复问:“有人开了她的苞吗?”

“未曾。还是处子之身。”

上官复知道她不喜动脑,但还是逗她说:“你可觉得她像谁?”

“苏弱不知。”

上官复轻轻叹气,“三天前你杀的那个王家姑娘,和她不像吗?”

赵苏弱摇摇头。她就是这点好,今天杀了一个人,明天她就能把这个人的脸忘得一干二净。

“别让他们拿蘸水的鞭子抽她,折腾坏她我就没法子用了。”

“知道。”

赵苏弱忽然甜甜的笑,“殿下,明日十七,我听闻城北有庙会。”

她想要做什么向来直率,上官复答应了她,前提是不许在人前使用武功。

上官复低头欲安睡,一时间竟然记不清第一次见到赵苏弱的情形。

好像那一天雾气笼罩码头,一个呆呆愣愣的女孩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女孩比她大得多,可是一双眼睛看人极生,这种目光通常是七八岁孩童看行人的目光,天真无邪,直率放肆。

好像她背后的人是她的母亲,她累了,倦了,告诉上官复,要这女孩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把她许给牛羊,供祭山神,但希望上官复答应她为她丈夫报仇。上官复问她为什么找她不找别人,病夫人说,只有她懂她心中的恨。上官复笑道,我不恨,也不会虐待你女儿,只管把她交给自己就是。

赵苏弱伸出肮脏的手指递给她,她接过承诺带走了这个浑身肮脏的女子,上官复猜测那时候的赵苏弱已有十八岁,而那个时候的她只有十二岁。

她的用处可不小,上官复总是再三惊叹她的美丽,脱下衣服,七国没有几个男人不为之倾倒,但是她叫人佩服的一点就是无论她身下躺的男人怎么真心,她都不会满含热泪跟他离开。这一点也好,她和“叛徒”这两个字永远不搭边。

上官复手边是一只干净的白瓷盆,里面的清水透着光亮,她今天昏睡六七的时辰,尚未洗漱。如果闻迁在她身边,早就叫闻紫把她提溜起来去主厅吃饭。要是玉骨阿娘在,也会千方百计哄她起来吃点东西,春爹会做什么好吃的呢?上官复捻一指胭脂涂到嘴唇边,她的气色越发不好,女子皆以白为美,可她的苍白已经有些过头,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古尸没有差别。

训练了七八天,赵苏弱再次把烟烟带来。清清秀秀的小家碧玉已然映入眼帘,上官复还是没有精神头,指尖勾动唤她来身边。

烟烟离开原地,怯怯走近这位病西施的身边。

上官复垫了枕头在腰间,贴着头细嗅她身上的花瓣香。

烟烟被她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不敢动作一下。

上官复知道她怕她,调笑说:“烟烟姑娘嘴里含了宝石?”

烟烟不知何意,摇摇头。

“要不怎么不敢开口说一个字……哈哈哈哈哈……”

她一笑,眉目生情,脸颊边萦绕些桃花红,烟烟一抬头,看她看得呆了。她不是绝世无双的娇艳美人,但这人与生俱来的贵气别有一番风情,叫人不敢轻懈。

“就明日傍晚,太阳落到捧月楼檐头,你就脱了衣服在梅字一号房间等一位客人。”

烟烟低头问道:“可还有别的注意事项?”

上官复不回答她,反而赞叹她的一头乌发,“当真乌黑发亮,他说过发由血滋养,看来你的身子颇为安健。”

烟烟诚谢她的夸奖,跟着赵苏弱走了。

走之前赵苏弱再三问这次的行动需不需要她出手,上官复眉头一皱觉得她越来越多,正是一个测试他的好时机,要是他手脚不行,就趁机把他退回老东西那里,省的他老实派人盯着她,生怕她翻出花来。

她凭空叫一声“肃之”,一个男孩矫健地从梁上翻身一跃,谁也没有发现他藏在这个房间里,连赵苏弱都不曾发现他的呼吸声。

这是她第一次好好看这个“奸细”,老东西是她父亲的皇师,嘴上说着帮她,其实除了她的安全,她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受他限制。

她知道他的愧疚,也吃定了他不会害她,上官复知道她看人一向精准。

男孩抱着一把短剑,目光奕奕。

上官复赞叹:“好漂亮的男孩子。”

“男孩子不应该被称为漂亮。”

“哦?”

“你可以说俊俏、英气。”

“都随你去吧,漂亮的美人。”

“我是男子。”

“何以证明?”上官复笑道。

“我……”

让一个男孩证明他是个男孩,这可真是一场赤裸裸的为难。

上官复拢紧马蹄袖,窗外的风今天越发凶猛。

面前女子没个正行,隔着纱帘,他瞧见她只是侧卧一边,七成风流,却叫人不敢轻蔑,透过帘子也能触到她一身规整大气,高贵不俗。

修肃之和她说到现在才记起家中长辈的提醒,他们说不要轻易和她交流,只保护好她的安全就是。

“多大了?”

“十六。”

“那你得叫我一声姐姐,喊一个我来听听。”

修肃之愣住,“属下不敢,请殿下赐罪。”

这个举止略有轻佻的女子乃是前朝嫡公主德安公主,他早心中有数。

上官复捂住嘴哧哧发笑,没有几个人还会喊她殿下,他如今一喊,倒是让她恍如隔世。

“你是修老先生的孙子?”

“不是,他是我祖父的哥哥。”

“皆是一个氏族。”

“对。”

“你们修家乱世中竟能不伤一分,命数真硬。”上官复调侃。

“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上官复乏了,眯起眼睛犯倦。

“属下领命。”

修肃之莫名观她一眼,她像是睡着了,静谧安详,周遭死水一般寂静。

金光渐渐西斜,为捧月楼镀了一层金箔。

地上响起几匹马的马蹄落地的踏踏之声,上官复忽的睁开眼,眸子中沾了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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