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也跟着站起身来,迈步走到江边,朝西面的江水之际望去。

只见正有一道几乎与江岸齐平的浪涛极速奔来,原本昏黄浑浊的江水翻腾上涌到浪尖时,已化为一片雪亮的霜白。

浪涛之间赫然有一个赤裸上身的高大男子显出身形,头上呈黄黑之色的长发随着风浪高高扬起。

在齐敬之看到对方的时候,那男子也将目光投向岸边人群,几乎是瞬息间就锁住了江边那个银甲赤面的身影。

男子立刻呼啸一声,身躯猛地从浪涛中冲出,在江面上纵掠如飞,向着齐敬之急速奔来。

无数惊呼登时从岸上的人群中响起,声浪之大竟将江上的浪涛声都压了下去。

只因那男子自腰以下,赫然是一具四爪踏水、遍生黄鳞的兽躯。

对这些生长于洵江之畔的乡民来说,去江神祠里上香供神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洵江水神踏浪而来,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眼见洵江之上浊浪翻涌,半人半兽的江神气势汹汹地踏水而来,岸上乡民皆忍不住面露惊骇畏惧之色,不由得齐齐向后退去。

短短十数個呼吸之后,洵江水神已经奔到近前,头顶黄黑长发乱舞,脸上则是连一个表情也欠奉。

祂没有上岸,而是将身下四只漆黑犹如铁铸的利爪在江水中重重一踏,倏然止住了身形。

霎时间,齐敬之面前的江水轰然炸开,浪花溅起足有三四丈高,眼看就要化作一场倾盆雨,劈头盖脸地朝着岸上的几人落下。

这位洵江水神甫一到场,便是先声夺人,要给眼前的少年刀客一个下马威!

见状,齐敬之心头一凛,身上立刻泛起灿灿霞光。

他不假思索地在胸口一抓,将刚刚浮现而出的烟霞羽衣扯下,随即抬手一抖,重又将其化作了一匹光华灿灿的灵气长布。

薄如轻纱的灵布极力延展,不仅护住了岸边三人的头顶,更将一旁的医者与伤患都遮盖在下。

说时迟那时快,瓢泼一般的江水已是砸在了烟霞长布之上。

众人只觉正置身于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屋之中,屋外正值风雨大作,湿冷水气随风袭入,令人心中发紧、遍体生寒。

好在破屋也是屋,虽然不可避免地漏了些雨水下来,却终究抵挡住了这场骤雨的侵袭。

洵江水神面无表情地站在岸旁江水中,抬眼朝那匹烟霞长布粗略一瞥,旋即便盯住了齐敬之脸上的赤鬼面甲。

祂沉默片刻,方才泠然开口,嗓音幽远而清冷:“若不是气息不对,本座还以为阴司鬼神们将手伸到我洵江里来了!”

一句话出口,洵江水神忽又顿住,眉头皱起,仰头朝半空中喝道:“今日之事,郧乡阴司有没有参与其中?”

伴随着这一声质问,先前洵江上的那道白浪终于姗姗来迟,从江神背后呼啸而过,愈发衬得这位神侯威严深重。

闻听此言,被无视了的齐敬之心头一动,知道自己的灵魄面具终究还是让对方起了疑心。

他探手将几乎被江水压至头顶的烟霞长布收回,这才有余暇仔细打量面前的洵江水神。

这位神灵长得极为高大,容貌也堪称英俊,还有一身棱角分明的腱子肉。

祂头上随风飘扬的其实不是长发,而是一根根如筷子粗细、呈黄黑之色的奇特触须。

随着江神止步江边,这些触须渐渐从飘在脑后转为竖直向上,如水草般当空招摇。

至于祂下半身黄鳞黑爪的兽躯,更是颇为魁梧雄壮,只可惜齐敬之见识有限,委实不知这是哪种异兽的躯体。

就这么一打量的功夫,不远处半空中便有一个声音恭敬答道:“洵侯明鉴,我家伯爷绝不敢违逆大齐祖制、国主严令,擅自插手人间之事。”

那声音顿了顿,又补充道:“郡城隍那里亦不曾有钧命降下。”

“哼!说得好听,你们插手得还少么?曲阿后湖尚未开完,旁边那片山却先一步被你家城隍收入囊中了!若非那口玉乳泉如今被湖水围住,其中水灵之气的归属还真不好说!”

洵江水神冷笑一声,眉头却已是舒展开来。

祂的目光在獭公身上略一停顿就移开,转而投向了不远处兀自躺在地上的金睛水蝯。

“真真是个废物点心!”

洵江水神低声骂了一句,伸手朝着金睛水蝯一抓,当即将其摄了过来。

祂攫住这位神仆的脖颈,上下仔细打量了片刻,脸上便有惊怒之色浮现。

接着,这位洵江水神忽地扭头看向齐敬之,脸上森然一笑,嘴里尖牙绽放寒光:“麟州镇魔院好大的威风,竟然不远千里来我洵江,替本侯教训起家奴来了!”

“怎么?如今本侯已经亲来领罪,这位大人连面都不肯露么?”

这话一出,满场寂静,唯余江风猎猎,好似大雨将来。

齐敬之昂首立在江边,只觉庞大威压迎头扑至,恍惚间竟是化为一道黄黑色的怪风,狠狠撞上了赤鬼面甲。

灵魄面具中的那一方小天地登时变色,烟霞赤色被黄黑妖风团团笼罩,一山三峰齐齐摇动。

下一刻,仙羽山间那些或刚刚一刀摧伏猛虎、或正在挥刃超度银伥的诸多少年身影齐齐一顿,继而同时转身,或展拳脚、或执兵刃,如同一只只怒而振翅的仙鹤,迎着山外吹来的怪风悍勇扑击。

与此同时,一声声怒意勃发的鹤唳上达九霄、广布四野。

这一幕在外头的一神并众人看来,便是少年刀客的赤鬼面甲忽然转作黄黑,直好似雨云密布、遮盖日光。

然而不过瞬息之间,那层阴暗厚重的黄黑雨云中就透出了一抹赤色,而后这抹赤色更极为迅速地晕染开来,将大量雨云变作了成片成片、宛若丹朱的彤云。

到了最后,更好似有一轮赤色大日从云层里钻出,朝阳初升、其道大光,将一切阴霾尽数照破!

赤鬼面甲尽复旧观,眉眼狰狞、赤光灿灿。

“嗯?”

见状,洵江水神终于正视起眼前这个分明只是第二境、连心相也未曾显化的少年刀客来。

在祂看来,无论是所修行的功法极为高妙,还是那张赤鬼面甲有古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驱除第三境神侯的一缕心相威压,这个自称来自麟州镇魔院的少年刀客必定极为不凡。

于是,洵江水神收敛笑容,将齐敬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

祂才要开口,却被面前的少年刀客抢了先。

当即,江上一神并岸边众人皆听见了齐敬之沉静端肃的嗓音:“敢问神侯,这洵江水神之位从何而来?”

江神闻言,登时眉毛一扬,脸上便有怒气显现:“你问这话,究竟想说什么?”

齐敬之朗声一笑,朝身后鸦雀无声的乡民们一指:“这些百姓皆在洵江两岸讨生活,喝的是洵江水,吃的是洵江鱼,亦有亲眷葬身江中,或成了鱼鳖之食,或做了江神治下的水鬼江伥。这些百姓对神侯既敬且畏,立庙祭祀、香火不绝。”

“如今当着他们的面,在下斗胆再问一句,洵侯尊位从何而来?”

洵江水神顺着少年刀客的手指朝人群一瞥,神目中散发淡淡神威,吓得乡民们再次齐齐后退。站在前排之人退无可退,其中有不少立时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掌握着洵江两岸不知多少黎民生计乃至祸福生死的江神收回目光,沉声说道:“本侯这个江神,自然是洵江眷顾、孕育灵躯,国主垂青、金册敕封!至于你所指的这些人……”

祂的语气转作淡然:“本侯乃是天生天养、自修自成,区区黎民香火无足轻重,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便知这位洵江水神虽然桀骜,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尤其还有一位阴司鬼神、一位曲阿后湖的守湖人连同他这个所谓的麟州镇魔院来客在侧,对方也不敢不敬大齐国主。

少年心里一松,当即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庄严肃重:“虽是锦上添花,但那些香火供奉终究是百姓们的一片诚敬之心!”

“神侯既然收下了,理应对两岸的生民照拂一二,缘何纵容神仆为祸,不许百姓在曲阿镇左近江中捕鱼?”

闻言,洵江水神立刻皱起眉头。

几年前的开湖之举,虽然长远来看对壮大洵江的力量有利,但短期之内洵江之水却不可避免地要填补曲阿后湖这片新拓之地,本应归属水府的湖神尊位又被朝廷拿去,作为近乎割据的一方神侯,洵江水神自然是死死揪住这一点不放,为自家争取了不少好处。

至于祂派出镇守湖口的金睛水蝯在曲阿镇禁渔一事,无论是洵江水府一系还是洵阳郡的人族官员,其实都没当成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添头而已,哪里值得大人物们分神,平白坏了开湖分水的大事?

只不过,这毕竟不是双方白纸黑字立下的文书契约,真要论起来,无论法理还是情理,接受了国主金册敕封、享受了百姓香火供养的洵江水神其实并不占理。如今此事被拿到台面上说嘴,在场更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倒也当真不好直接反驳。

洵江水神虽然桀骜,但可不傻,自然不想做那出头的椽子,引来朝廷的额外关注。

祂当即无视了齐敬之的问题,出言反问道:“你姓甚名谁,在麟州镇魔院位居何职?本神乃是国主亲封的侯爵,你方才见到我,一不见礼、二不问安,本侯尚不曾盘问你,你却抢先质问起我来,这就是镇魔院的行事规矩?”

既然不能回避神位乃是国主敕封这个事实,洵江水神索性端起了侯爷的架子,来了一个以权位压人。

闻言,齐敬之尚未及答话,立在他侧后方的韦应典却忽地上前两步,与少年并肩而立。

他脸上堆满笑容,朝洵江水神深深唱了个肥喏:“侯爷在上,礼部郎中韦应典有礼了!”

听到韦应典的官职,洵江水神登时一怔,旋即立刻将齐敬之抛到了一边,瞪着韦应典恨声说道:“本侯每年给礼部的年敬可从未短少!我那水府大殿不过是多加了几根柱子、多开了两扇门罢了,非要揪着这么点小事不放,还亲自派人过来寻本侯的错处?”

好在这位江神恼怒之余尚有分寸,只是出言喝问,并没有对韦应典出手。

韦应典直起身来,脸上笑容更盛,连忙摇头道:“侯爷说哪里话!洵江水府的名声在礼部向来不差!水府殿宇且不论,下官可是听说了,洵阳郡城外那座新落成没几年的江神祠修的就极是规矩,房檐上的立兽竟只比侯爵规制多出了一只!”

“如侯爷这般谦逊守礼的水神,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下官与同僚们谈及此事,那可是交口称赞啊!”

听他这么一说,獭公这位守湖人不免面色古怪起来,齐敬之更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去看这位刚刚被他引为道友的老兄。

另一边,洵江水神的脸色立时有所缓和,对韦应典的身份信了九成,毕竟除了礼部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谁会天天盯着别人家的屋檐不放?

至于洵阳郡城外那座新建成的神祠,自然便是洵江水神答应开湖的报酬之一了。

当初双方掰扯良久,到了还是前任洵阳郡守退让了一步,暗中答应了那几处无伤大雅的小小逾制,否则若是当真建成一座合乎礼制的神祠,怕是要被左近的水神们嘲笑几十年。

被韦应典这么一打岔,洵江水神先前刻意摆出的威势不知不觉就弱了几分,忍不住出言问道:“那韦郎中此番所为何来?”

祂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了始终默不作声的守湖人,狐疑道:“老郡守身体强健,离着建庙归位还有好些年呢吧?”

獭公立刻躬身回话:“老郡守自然康健着!关于湖神庙的选址,去年礼部已派人来看过,想来今年就会由国主先行定下规制、赐下图纸,交由郡里县里慢慢筹备兴建,等将来老郡守登神,便可直接迎法身入庙升座了。”

洵江水神微微颔首,又转头看向了韦应典。

这位刚刚自行“官复原职”的礼部郎中不慌不忙地又施了一礼:“侯爷容禀,下官祖籍便是洵阳郡,这一趟出京乃是领了礼部的外差,正好也顺道回乡祭祖,算是公私两便。至于这外差为何……”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是凝重,伸手朝江水中一指,郑重说道:“年前礼部清理陈年卷册,忽然翻出一本钩陈院的旧档,言道洵江底下有一座斩蛟镇煞碑!”

说到此处,韦应典的神情愈发忧虑:“这一翻查旧档不要紧,钩陈院立下的镇煞碑距今何止五百年,期间无论钩陈院还是礼部,竟是从未派人修缮过!若是被魍象一类的精怪趁虚而入,怕是立有不测之祸!”

“届时侯爷被国主责问,吃些挂落也就罢了,可一旦被那蛟煞成了气候,动摇了侯爷的神权,那可就糟糕至极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了韦应典一眼,心里更是暗暗惊叹:“这位老兄可真他娘的是个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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