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看似方正干练的崔县令竟会生出如此癫狂残忍的念头,是受了螭虎鱼灵的煞气影响,还是他身为崔氏子弟,原本就是个疯的?”

眼见崔子韬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虎女的头颅更是已经彻底伏在了地上,再不见丝毫挣扎,齐敬之不免又是一叹。

“只是看虎女的反应,若是崔子韬真能兑现诺言,夫妻两个在死后长相厮守,这個想法本就异于常人的崔氏娘子怕是真的会答应。”

“还真是夫妻同心、情比金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若是不成全他们,倒好似成了棒打鸳鸯的恶客一般……”

齐敬之心里蓦地生出这个念头,随即连自己也觉得荒诞不经。

他只觉确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崔氏老仆所说,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甚至伤害人命的妖魔也将伏诛,这就更加没有什么善恶是非的道理好讲,亦非外人可以轻易置喙。

“难怪阴司不管修行人,一来管不了,二来断不清。”

“当初刑名师爷沈如海的死灵被于老城隍打入冥狱,日夜遭怨鬼啃噬,身上恶业一日不尽,一日不得解脱。白仙教圣女的仙侍亦曾提及,教中有聚阴池万蛇噬身之刑。”

“只是不知与所谓的“碧海水淹、群鱼噬灵”比起来,哪一种要更加痛苦些?”

心里生出这个念头,齐敬之便目视斑奴说道:“放开崔氏娘子吧。”

斑奴闻言,虽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违逆主人的意思,只得悻悻地打了个响鼻,松开爪子跳下了虎背,还特意远离了崔子韬以及那幅画卷。

“多谢齐缉事成全!”

崔子韬当即起身,一如先前自家老仆那般,深深揖了一礼。

一旁的虎女也微微侧过头,朝齐敬之轻轻点了点,那姿态就好似妇人敛裾,浅浅福了一礼。

齐敬之依旧坦然受了,朝对方摆了摆手:“二位且自便,在下这就告辞了!”

对于接下来崔子韬献祭虎妻的场面,齐敬之并不想亲眼见证,更何况对方也未必愿意有外人旁观。

崔子韬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挤出一个笑脸,然而这位常乐县令终究没能乐得出来。

他这一遭固然是得偿所愿,却已近乎家破人亡,末了也只是叹息一声,朝齐敬之拱手道:“庭院未扫、无颜待客,就不多留齐缉事了。”

说罢,崔子韬便转身朝着书房走去。

虽受了些伤,但未伤根本的虎女悄无声息地起身,低眉垂首地跟在了自家夫君身后。

一人一虎走入房中,随即关好了门窗。

齐敬之摇摇头,带着斑奴出了书房所在的院子,循原路而返。

他本想逾墙而走、重回县衙后街,却忽见原本崔子韬一家吃晚饭的石桌旁竟坐着一人,正在安静地自斟自饮。

“巍巍虎崔,何德之衰?往者已矣,终不复来!”

此人举杯将饮未饮,口中似吟诵似感叹,侧首朝院门口看来,十分目光之中倒有七分落在了斑奴身上。

齐敬之讶然看去,就见对方是个中年男人,生得龙眉凤目、口正唇方,尤其两耳有若悬珠,正是富贵之象。

他身上衣袍颇为华美精致,虽以黑色为底,却以金线绣满了纹饰,或是北斗七星,或是长串铜钱,光华灿灿、颇为惹眼。

若是钱小壬见了,只怕要满脸艳羡,将此人引为平生知己。

“敢问阁下何人?”齐敬之开口问道。

他先前还有些奇怪,后衙中闹出偌大动静,连番虎吼震天,半晌却连个来查看的人都没有,没想到早有人到了,只是不曾现身罢了。

齐敬之虽不曾从对方身上感应到半点气机,但只看身旁斑奴那战战兢兢、努力缩成一团的模样,便知绝不可等闲视之。

“本侯丁承渊。”中年男人语气淡淡地答道。

他将目光从斑奴身上收回,又打量了几眼齐敬之,嘴角忽地一勾,轻笑道:“你便是从麟州来的齐敬之吧?这一日之间,本侯先是一大早从哥舒大石口中知晓了你的名字,午间又听人说起你千里还刀魏氏的义举,不想到了晚上,竟在这常乐县后衙遇上了。”

“一个外来的小小缉事番役,才一到地头就能掺和进这么多事情里,可见是个爱惹事的!”

这话就说得不大客气,偏偏丁承渊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讥讽,反倒还有些赞赏之意。

齐敬之听得心头一动,脸色倒是依旧如常,朝对方抱拳行了一礼:“原来是安丰侯当面,齐某失敬了。”

他奔忙了几乎两天两夜,不但未曾合眼,自从昨夜吃了一碗摇牛肉之后,更是一整天没有正经吃过饭,原本还没觉得什么,此时听丁承渊提起,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行程还真是满满当当,着实经历了不少异事。

有这位安丰侯亲来坐镇,崔县令耽色轻声、抱虎而眠的东海奇闻多半不会传播开来,倒是他齐敬之似乎已经名扬九真郡城了。

安丰侯收起笑容,朝少年略一颔首,便算是回礼。

等他放下酒杯、长身而起时,脸上已是恢复了先前的淡然:“今日城中诸事纷扰,本侯不能久留,等我那世侄料理完家事,你立刻带他来我府中,自有事情吩咐你们二人。”

语罢,丁承渊似乎已经认定齐敬之是个爱凑热闹的惹事精,也不问少年是否答应,抬右脚在地上轻轻一跺,整个人立时高高跃起、撞入青冥。

接着只见那一袭黑底金绣的锦袍当空一展,陡然掀起一阵狂风,推着他朝远方飞掠而去。

直到此时,墙外后街上极远处才有纷乱的马蹄声和甲片碰撞声隐隐传来,追随着丁承渊快速远去。

“这是发现常乐县后衙出了异状,顺势将崔氏一门当成了鱼饵?”

眼见那位安丰侯飞身托迹、凭虚御风,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齐敬之仰着头继续观望了一阵,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转头与斑奴可怜巴巴的眼神一对,见这厮竟好似受了不小的惊吓,再与它先前降服虎女的雄风一比,委实是天差地远,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哑然失笑之余,齐敬之亦觉自家坐骑虽有些胆小,但胜在乖巧懂事,倒也不好苛待它,便将左手一翻,掌中显出一轮黑洞洞的镜面。

紧接着镜面当中便有一物浮现,乃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碧玉钵盂,钵身之中隐隐有斑斓烟气流动。

钵盂旁边,数十个小字照例浮现而出:“虎耗鬼尸,虚耗之鬼、遇虎成伥,伥灭遗煞、鬼死留尸,大寒、味甘、微毒,可收摄、拔气、化煞。

齐敬之不由愕然,原想着伥鬼童子多半会如蛟煞、魍象一般,被镜子炼成虎煞珠子一类的东西,正好拿来给斑奴填填肚肠,也算是慰劳它的一番辛苦。

谁知那童子在成为虎伥前并不是人,而是所谓的“虚耗之鬼”,死后鬼尸更化为器物之形,当真是奇哉怪也。

至于这“收摄、拔气、化煞”三样能耐,齐敬之稍一思忖就有了大致眉目,一时间不免玩心大起,便将碧玉钵盂从青铜小镜里取了出来。

只见这东西的大小与镜子差不多,恰好能握在手中,触感细腻、入手冰凉,倒还真应了“大寒”二字。

“既然瞧着是个钵盂,便先从‘收摄’试起吧。”

齐敬之环顾四周,目光很快就落在了丁承渊方才用过的酒杯上。

他将碧玉钵盂举在耳边,将钵口对准酒杯,嘴里低喝一声:“收!”

话音落下,酒杯纹丝未动。

“嗯?”

齐敬之微微一愕:“难道是我想差了?”

他明明记得很是清楚,当初虎僧强行剥下虎皮时,那件花衣便是随剥随灭,最终不见了踪影,再出现时已在那两个伥鬼童子手中,如今想来,倒未必是虎皮花衣有多么神异,而应是借助了虚耗鬼的手段。

故而在齐敬之想来,这“收摄”应与路云子所谓的搬运财货女子差相仿佛,可以凭空挪物才对,不想第一次催动就没能起效。

他倒也没有气馁,又依次将钵口对准了酒壶、碗筷、残羹冷炙乃至石桌石凳,但无一例外都没能激发碧玉钵盂的收摄之能。

无奈之下,齐敬之只得把目光瞄向了老老实实旁观的斑奴,手里的碧玉钵盂也随之转了过去。

见状,斑奴的脸色陡然一变。

它可是瞧得分明,这个碧玉钵盂是齐敬之从左手掌心里变出来的,而那道让它心生绝大怖畏、甘愿臣服的清光,同样也藏在少年的左手掌心之中!

这孬货只当自己卖身投靠以来,已经快要一天两夜安分守己,更对主人言听计从,连到了嘴边的肉都能忍住不下嘴,那是再恭顺也没有了,不成想竟是依旧难逃毒手!

想到此节,斑奴登时浑身发软、满心凄凉。

它想跑却又不敢,生怕激怒了这个可怕的少年,招惹出那道更加可怕的清光来,那可就悔之晚矣。

好在主人手里的新玩意似乎不大灵光,斑奴心里多少还存着三分侥幸,索性便学着方才那头雌虎的模样,软趴趴地一瘫,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齐敬之哪里知道这孬货如此的愁肠百结、委屈满腹,当即同样是一个“收”字出口。

这一回还未等他的话音落下,碧玉钵盂忽地一震,钵身当中的虎煞烟气汹涌而出,眨眼间就凝聚成一只斑斓虎爪,从钵盂中倏然探出,径直抓向了斑奴。

这只虎爪一开始不过与常人手掌差不多大,等快要触及斑奴的脑袋时,已经迎风涨成了簸箕一般。

见状,斑奴却是眼前突地一亮,也不瘫着装死了,而是闪电般地扬起脑袋,将那只虎爪给叼在了口中。

它毫不犹豫地一甩脖颈,登时便将虎爪连趾带掌撕扯了小半个下来,嚼了嚼就吞咽了下去。

紧接着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遭了重创的虎爪立刻崩散成斑斓烟气,飞快钻回碧玉钵盂里去了,当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见此变化,齐敬之和斑奴都是微微一怔,随即对视一眼,神情各有不同。

斑奴明显容光焕发,一脸讨好地看着自家主人,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地游移,不停偷眼瞧向那个碧玉钵盂。

齐敬之则是惊讶居多,目露思索之色,心中又有许多念头生出。

“煞凝成爪的场面,我在洵江底下就见过,并不如何稀奇,尤其这虎耗鬼尸的收摄之能似乎只对活物起效,至不济也得是虎皮花衣那等身具煞气之物才行。”

“我有镜子和虎禅,皆对凶煞邪祟有奇效,《虬褫乘云秘法》亦能直接拨弄天地精气,这钵盂就不免略显鸡肋,算是聊胜于无。”

就在这时,斑奴的脸色又是一变,忽地仰头从口鼻中喷出了一大蓬冰霜白雾。

这些霜雾明显带着阴寒气息,内里还飘着细小的青黑色冰晶,瞧着就觉冷飕飕的。

斑奴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脸上露出难受和舒爽兼有的古怪表情,看样子倒是并无大碍。

齐敬之心中略松,又不免想起了当初在小松山古庙时,自己被伥鬼童子的两只小手抓住脚踝,立觉冰寒刺骨,双脚犹如冰坨,丝毫动弹不得。

即便是老魈前辈那等强壮体魄,挨上伥鬼童子一掌,身上也会留下一个碧绿色的巴掌印,想来便是那处肌肤血肉中的精气被拔除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低头看向手里的碧玉钵盂,观感又是不同。

“虚耗鬼的收摄、拔气之能竟是着落在钵中的虎煞身上,成了一种颇为阴毒凌厉的对敌手段。”

“也就是斑奴以虎煞为食,恰好是个克星,若是换做寻常人乃至低境界的修士,被这虎耗鬼尸的爪子一拿,只怕仓促间绝难挣脱,时间久了还会有性命之忧。”

“至于最后的化煞……”

齐敬之略一思索,便将碧玉钵盂伸向了那蓬兀自飘荡在半空的白色霜雾。

果然,只见钵口处立时生出一股吸力,将其尽数吞进了腹中。

齐敬之收回胳膊,将放在眼前仔细观瞧,就连斑奴也好奇地将脑袋伸了过来。

在主仆两个的注视之下,只见那些霜雾如同活物一般在钵盂中不停翻滚游走,却又好似海水落潮,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浅淡,不多时就露出了沉在钵底的青黑色冰晶。

这些冰晶也只多坚持了一会儿就尽数瓦解冰消,融进了晶莹剔透的碧色钵体之内,与其中的斑斓烟气会和一处,再也不分彼此。

“嗯?如此一来,这碧玉钵盂的威能竟是可以增长的,若是喂养得当,早晚必定极为可观。”

齐敬之若有所思,随即扭头看向自家坐骑。

斑奴感应到少年的目光,脸上表情登时凝固,颈上的白色鬃毛却倏地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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