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第三十九章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二)

登船后又过了几个日夜,万里皇家号追赶着西沉的太阳,终于冲出迷雾。

戚左使与葛岚是否早就走出这迷雾了呢?

蔡昭问过蛇蛸,虽说外人在这雾中找到特定的岛屿几乎不可能,但若只是想从这雾中出去,只管往西开就是——不能靠罗盘、只能靠太阳。

他想都没有想过,早在自己还身处孤岛之时,蛇蛸就已经收到他大哥的委托,让皇家万里号顺路在常兴港停过一昼夜,为那位佩雁翎刀、瘸一只腿的女子捎去消息。

船长室一叙之后,章家父子与蛇蛸闹得很不愉快,儿子章要还好些,老子章怀徒连日窝在自个儿的舱室里,除了一日三餐,面也不露了。

章要跟蔡昭说父亲是在运筹帷幄、为今后做打算——怎么应付这伙走船的是一方面,回到金顶以后如何东山再起才是这谋划的重头。

“……现今的太微皇帝不过是个庶子,且是刚愎自用,气走了贾太傅不说,放着好好的纳贡不受,非要折腾各路诸侯一年四度进京述职,搞得朝廷上下离心,无不怀想当初的昌阳太子……”

章要口中的那位昌阳太子,就算是蔡昭这样不谙朝堂事的乡野少年郎也有所耳闻——不说是日夜钻营惹了先帝厌恶,才起易储之心,昌阳太子的母族便传出谋逆;一夜之间,御林军斩了司空府上下百口,覃州路的府兵攻占襄陵城郭;第二天天亮,先帝赐给常皇后三尺白绫、赐给昌阳太子一匹跛马……

蔡昭身在草野,只闻说先帝立贤废长,只闻说当朝天子雄才大略、百世难一见,可从未听过谁怀想那昌阳太子的。

“……家父是常皇后的远甥,本已官至上大夫,闻此一变只得远遁海外。如今昌阳太子复归,家父本想回国追随、一效犬马,不料途中便遭海盗俘获……倒真是天助我也,这一俘不止让我方得了番东长人的盟约,还额外收获兄弟你这个、不世出的武家逸才啊,哈哈。”章要拍拍蔡昭的肩,笑道。

两人并排趴在一侧的船舷上,慵懒地欣赏着远方的落日。章要的嘴说个不停,话语从蔡昭的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激不起一点反应。

不过章要自己倒不介意,莫如说他正希望这样,反正自己有那么多话要抖出来、说也说不完,他人回复的场面话听不听又何妨。

这样怪异的谈话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夕阳就要完全从海平面落下。这时候漫天的云霞都被染作红黄,背后的天色则是淡紫。这样的绚烂被海面倒映,天地间便又多出一倍色彩。

蔡昭看得出神,连耳边喋喋不休的章要也停住了,随他望向船头,被眼前的绝景噎住了咽喉。

“盯着那边做什么,好看的在后面。”

突然,两只手一边一只,分别拍上蔡昭和章要的肩膀。沉醉中的两人受惊地一哆嗦,回过头。

身后是蛇蛸袒露的胸口,一龙一蛇在他右乳处抢夺着一颗宝珠。两人抬起头,对上他得意的笑脸。那脸往船尾的方向摆摆,八九尺高的大汉像个分享秘密的孩子。

两人顺着他面朝的方向望去,迎风鼓起的船帆像是异域舞女的胸衣,那金灿灿的布料随夕阳下沉而不断变幻着色泽,抖动着、闪耀着,丰腴动人。

在那之后,番东迷雾的边界被霞光染作粉红,像是一团又一团簇拥在一起的棉花糖,高高地堆起来、长长地铺开来——是哪位人间的君王如此儿戏,敢于用粉红的棉花划定疆界;又是哪位天上的神明如此骄奢,想到以云雾为垫,在海水之上给自己造一张浮床。

“这是只有走出那片迷雾才能看见的绝景,”蛇蛸望着那粉红色的高墙,动情地说道,“我只是看过一次,便一生也戒不了了。”

……

舱房里,光线渐暗,章怀徒从抽屉里翻出火折子,对着油灯灯芯一吹,火苗燎过去,在灯芯尖上分出一小朵,一点点变大、直到包裹住整截灯芯。

章怀徒将手中的火折子甩熄,随手扔进抽屉里,一推合上。空出的手随即又将头顶撑窗的棍子取下,窗户啪一声落下。

做完这一切,章怀徒才将护在油灯上的手放下,那细细的火苗不再抖了,专心散发出光明。

桌案上,平铺着一张红框信纸,纸上竖排着从右往左,写了十多个人的名字。最后一划墨迹还有些湿,停在信纸的中央,剩下一半空白不知何时填上。

这是避世十载以来,章怀徒打听到的、推测出的、谈拢来的所有可能帮助他谋权大业的各路要人。现在是否可以添上一个蛇蛸,再添上一个雁翎刀女?

若是蛇蛸那大哥能纠集番东的海盗都出迷雾来,一定是支不容小觑的舰队——就算不出来,时不时帮我截些财货杀些人也不错……

不行,不行,番东还是太远了,若到时候真需要海船,指望那些海盗还不如指望市洲的商人。

何况这蛇蛸前日的态度也很可疑得很,不知道是真要抬价,还是有其他什么打算……

至于那佩雁翎刀的女子,章怀徒抓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是谁。他只记得从前还在朝中时在某员大将的腰间见过那柄刀——唯有刀记得清楚,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章怀徒吩咐儿子旁敲侧击从蔡昭嘴里套点消息出来,可一连几日,章要推开舱门,嘴里都只有一句“不肯说”。

总之离岛时捎上蔡昭也算送那雁翎刀女一个人情——虽说本意是为了让他护我父子安全。口信蛇蛸已经传到,到时候能不能派上用场……聊胜于无吧。

章怀徒念及此处,摇了摇头,将已经提起的笔又搁下,转而双手拎起信纸,将之悬在油灯前上下烘烤。

只写了一半的信纸上,空的一半逐渐现出字形,原本有字的一半却褪去墨色。不多时,章怀徒将信纸放下,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个信封。

“安泰红橡木百二十丈,青阙葡萄酿五十桶,楞茨绫罗二十匹……”

那信纸上,竖排着从左往右写了一半篇幅的货物名称,受塞西影响,市洲的商人都是从左往右写字的。

章怀徒将信纸折两折,装进信封里,将封口的折痕一寸一寸捏实。

桌案一旁摆着万里皇家号的火漆和戳子,章怀徒目光扫及,脸上露出难得的一笑。

他将火漆在油灯上烤化了,淋到信封口,另一只手取来戳子在上面一按。

章怀徒拿起信封,对着火漆印轻吹几口气,那四分盾的纹章凝固成型——如此便当真像一位常做塞西生意的市洲商人列的货单了。

章怀徒满意地一笑,将信封揣进怀里。

……

晚饭时分,万里皇家号的船长船员、以及三位客人一起,围坐在一张大长桌前,两头分别是蛇蛸和章怀徒。

桌上零零散散摆着些腌肉和干面包,一人跟前有一个粗糙的橡木酒杯,里面装着掺酒的馊水。

面对这样的伙食,三位来自丰饶大陆的客人自然提不起一点兴趣,不过就算是吃惯了这般糟糠的塞西船员们,咬起那比石头还硬的面包和比面包还硬的咸肉时,也是满脸苦相。

不过他们倒很爱喝那又馊又辣的酒水,包在嘴里将面包和咸肉泡软些,再一并冲下肚,免得刮伤食道。

三人吃这饭已经吃了好几天,刚开始还有些岛上采的野果野菜开胃,第一天甚至有新鲜的野兔肉……那时候蔡昭还嫌船上厨子的手艺比不上岛上营地那些轮流做饭的海盗。现在想想,放多了盐的烤兔子怎么都好过这全是盐的咸肉吧。

蔡昭取来一条长面包,费力地将之掰成两段、又再掰成两段,然后拿起其中一段伸进酒杯里,泡了快一分钟,最后才极不情愿地将之塞进嘴里。

这时候,一旁的章要突然在桌下拉拉他的袖子,蔡昭嘴里包着酒和面包还没有咽完,不耐地偏过头。

章要鬼鬼祟祟地冲后方瞟瞟,“我刚刚路过后面那间舱房的时候听见鸡叫了。”,脸上是干坏事的贼笑。

蔡昭本没打算搭理他,可一听这船里藏着活鸡能吃,顿时来了兴致。

他一口将口中剩下的面包咽下,差点被噎住,好半天喘匀了气,问道:“真的?”

“千真万确。”

桌下,两人达成共识地一握手。

……

夜晚,船员室里传出阵阵鼾声,一旁的客舱门悄然开出一条缝,缝里露出两对贼溜溜的眼睛。

章要领路,蔡昭跟在后面,两人猫着腰,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梯,来到上一层船舱。

平时这里是日间活动的场所,一条长桌摆在正中,一天三顿饭也在这里解决。这间舱房虽大,却不是这一层的全部,其后的那间舱室,两人还从来没有进去过。

章要说鸡叫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从这里听不见声响,从外面反而能听见。

若是现在去看了那里面当真藏着活鸡,他俩打算来个先斩后奏,今晚就把它杀了,明早再提去厨房。

两人悄悄地走近饭厅尾部的那扇门,轻轻一碰,那门自己开了。

月光从顶上通风的木格子透进来,舱室虽大,却被高高低低好多个铁笼子挤得十分逼仄。

其中最大也是最近的两个笼子里一片黑黝黝,看不起里面到底有什么。

这时候,月光突然在舱室深处照出个人形。

那人有八九尺高,青灰的肤色在月光下更是了无生机。

他一手提着一只鸡,握住的是脖子,所以那鸡只是挣扎,却发不出叫声。

两侧的大笼中,黑暗现出四只眼睛。左侧是黄绿色的猫眼,右侧则是亮晶晶的黑眼珠子,四只眼睛都大得可怕。

那人一左一右,将手中的鸡分别扔入笼中。

那四只眼睛拉出流光,迅猛地向上一扑,两只鸡来不及叫,便已经被咬断了喉咙。

借着光影的变化,两人这才看清,那四只眼睛,分别属于一只黑豹、和一头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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