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轻笑道:
“这不是很好么?原本吴郡世家的人只和吴郡的来往,却不和其余各个方面的有交谈,甚至还和很多人都有敌对。
现在张玄之和阎负有交谈,自然也会有更多的吴郡世家之人来和关中的人合作。
这样如今汇聚在关中的各方,才能齐心协力,否则各自为战,恐怕对关中并不是好事。”
杜英现在在努力让关中以一个整体来运转,整个关中要尽可能确保人手的稳定,以应对未来注定了会很艰难的挑战,毕竟现在的关中不能说四面楚歌吧,但是四面都有战事却是实打实的。
因此在短期内,杜英的确不再打算调整关中的人事安排,一来是现在关中各个位置上的人,经过大浪淘沙,已经证明适合自己的位置,一些被大司马或者江左朝廷塞进来的人,现在不是被架空就是被同化,又或者直接排挤出去。
二来也是因为杜英这一次已经打算撕破脸皮,所以可想而知,朝廷定然也会在第一时间拒绝掉关中所有的请功,直接把关中当做敌人,因此在此之后,关中大概已经不需要考虑从朝廷那里获得任何好处了,哪怕只是一些虚名。
朝廷的态度一向是非常明确的,一开始就表明了要当墙头草的,朝廷会能有多少好处给多少,因为朝廷本来就没有指望着对方能够忠心为朝廷,所以最后给出去的也都是一些虚衔,多半都是直接凭空生成的,或者是根本不在朝廷或者这一墙头草势力控制范围之内的。
可若是朝廷的真正忠臣,朝廷虽然不舍得给高官厚禄,但是能给出来的显然都是实打实的好处。之前朝廷有拉拢杜英之意,因此虽然没有给爵位,但是各项官职全部都满足。
之后给的这个长安县侯也是诚意满满。
在这之后,朝廷这么大方,恐怕就不太可能了,说不定就给一个燕郡公、荆州郡公的封号,地盘和关中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如果想要拿到自己封地的赋税,找鲜卑人或者桓温去吧!
所以杜英现在已经完全是在为和朝廷划清界限,乃至于势同水火做准备,尤其是在政治主张上的分道扬镳。
关中新政是杜英注定要摆在台面上并且向整个天下推广的,也注定会和朝廷的政策抗衡的,所以大家私底下的生意可以做,但明面上的脸皮一定要撕。
不知不觉的,杜英已经伸出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谢道韫看了他一眼,不好打扰他思索,许久之后,方才徐声轻轻说道:
“夫君,这些世家或者本地官僚们联手,反过来就可能挑战到夫君的权威。”
杜英轻声说道:
“若他们之前不联手,就没有办法来挑战我的权威了么?”
谢道韫犹豫了一下:
“虽然也有这个可能,但是毕竟只是一小群人······”
“阿元。”杜英握住了谢道韫的手,“一个世家培育出来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小群人,他们学富五车、允文允武,所以他们大概可以被称之为整个家族甚至这一代人之中的菁英。
而凭借他们远超于常人的学识和在家族刻意打磨锻炼出来的手腕,自然能够搅风搅雨,并且带着家族向前走。
因此一个世家的茁壮成长,在很多人看来,是全家族上下齐心协力,但是在余看来,其实还是一小群人在统筹规划、指点方向,乃至于身体力行,而剩下的人在享受家族荣耀带来的余晖而已。
现在的关中,其实一样是这样的情况,每一个群体,都有那么几个领军人物,他们有名望、有实力,所以他们如果想要做出来一些对于都督府不利的事,其实并不难。
外人都说关中是想要废除世家制度,但实际上我们也不过是把一个个世家替换成了一个个小群体而已。
这些小群体一样由一些菁英组成,甚至本身就是几个世家凑在一起。他们也有着和世家差不多的形式,所行之事,如今大概和世家还是有区别的,但在未来,余觉得,一切都会趋于相似,甚至相同。”
谢道韫有些震惊的眨了眨眼。
夫君所想的,的确是她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高度。
关中新政折腾了那么久,几乎是完全对世俗故旧开战,而最后换来的却只是新的世家群体的崛起,那岂不是白白折腾了?
杜英笑了笑,那是因为你们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见过什么叫做世家门阀、关陇集团,历经南北朝战乱,世家们也都意识到了在这乱世之中很难独善其身,也很难分头下注。
所以他们索性在加强自身的同时,抱团取暖,变坞堡为门阀,变家族为集团,通过姻亲为纽带,勾连招呼,从而形成对皇权更加强而有力的威胁。
更甚至皇帝本身就是门阀之中走出来的,也会倾向于维护这个制度——撑死天就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大家都是一个世家群体出来的亲戚,做不做皇帝,都一样有很高的权柄。
杜英虽然在想尽一切办法改变关中,但是历史的惯性放在这里,杜英不想顺流而下,而是想要完成一次跃迁,一次从世家制度到中央集权,甚至直接进行到君主立宪,乃至于更深的那一步的嬗变,自然也就需要他对这些世家的轨迹变迁更为关注。
谢道韫顿时着急的站起来,若不是杜英仍然握着她的手,她恐怕早就已经来回踱步了。
“坐下,不着急。”杜英微笑道,“这也是为什么,余觉得张玄之和阎负走的亲近一些并没有什么问题。
一两个世家的联手,那是强强联合,而且还因为排斥外人、精心挑选联姻和其余合作伙伴,让他们的团体越来越精锐,越来越强悍。
可一旦他们选择和之前距离很远、互相之间了解不多的另外一个群体合作,两个群体合二为一,那么表面看上去强大了,但内部自然会出现很多矛盾,最终因为利益分配不均或者激进以及保守的矛盾,而最终四分五裂,以至于每个小群体内部也会出现很多裂缝。
相比于在一个个小群体之间谋求制衡,余反倒是更乐意于看到这样大而散的群体,因为想要让两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小群体互相找对方的麻烦,不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