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杜英反悔,那宋家,怕是要彻底消散在历史烟云中。

宋混并没有责怪自家弟弟的意思,异位而处,他也会做出这般选择。

对于世家来说,丢弃一人而保全一族,是理所应当的。

正是这种为小集体而不吝惜于牺牲的精神,才能让世家制度保持这么多年。

这种精神内核,值得人尊重。因此哪怕世家制度已经展现出来其弊端,也依然有很多人在梦想着能够将自己的寒门变为王谢之流。

这也让宋混有时候不得不好奇,杜英明显摒弃世家制度,那他又打算用什么来塑造属于整个关中的精神内核?

联系一个世家中人的,显然是代代相传的血脉。

可是联系整个关中的呢?

宋混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所以他在许久犹豫之后,还是带着宋家站在了杜英的对立面,以至于今日。

对于杜英的判决,在一刹那,宋混想要破口大骂:

你杜仲渊又何德何能,能够判我凌迟?

凌迟和车裂,都是大罪,宋混的所作所为,的确形同造反,因此判罚凌迟,倒也没有多少问题。

但是如此大罪,古往今来,都不应该是一方大员就有资格判处的,往往此类要犯都需要押送到京师,经过朝廷审判,并送陛下朱批之后,秋后问斩。

如今朝廷都还没有点头,杜英就决定了,凭什么?

不过宋混终归没有喊出来。

和宋澄的沉默一样,他很清楚,一旦自己喊出来,那么杜英只会变本加厉的折腾宋家。

所以还不如保持沉默。

朝廷太远,杜英太近。

宋混的沉默,自然也就等于默认了罪行。

杜英挑了挑眉,径直向前走去。

牺牲小我,保全家族,世家制度下还是教育出来了很多无私之人的。

只不过他们的无私,仍然只是相对于个人的无私。

宋混的所作所为,相对于整个天下和汉人族群来说,都是自私的。

未来的关中,需要的不是为一家一户之存亡而无私的人,而是为天下之存亡而无私的人。

杜英不知道在场有多少人逐渐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相信,再给他一两年时间,他会努力让整个关中都明白这个道理。

而在此之前,自己大概还要当好一个孤臣。

一个就算是把西北捅破了天,也坚持打着大晋旗帜,避免和汉家名义上的正统撕破脸皮、失去道义支持的孤臣。

至于是不是忠臣······

杜英感受到了背后来自于桓冲的灼灼目光,也仿佛看到了不少文武将吏们在喜悦、期待、淡定等种种神情之下的彷徨。

大概他们也觉得,我不算忠臣吧。

思绪电转之间,杜英看到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个人。

后面那个搀扶着前面那个。

伸手搀扶的,正是梁殊。

而脸色苍白、看上去病弱不堪的身影,和杜英记忆之中的身影逐渐重合。

十年别离,十年生聚,岁月沧桑,有的人已经从懵懂少年蜕变成了仗剑孤臣、一方诸侯,而有的人,鬓角已经染上了白霜,哪怕才不过而立之年。

“阿兄。”杜英先开口,喃喃说道。

这一声“阿兄”,让杜葳虽仍是静静看着他,但衣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接着,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笑容:

“仲渊······欢迎回家。”

杜英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上一次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是谁来着?

哦,是了,是阿元。

那夜,自己飞马入长安,力挽狂澜。

如今,自己率众平西北,底定雍凉。

长安的家,凉州的家,都是家······

这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当听到“家”这个字,当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里有所亲所爱的时候,心,也仿佛落在了实处。

“十年了。”杜英笑了笑。

灵魂虽不同,但是十年前的记忆还在。

这也是杜英对凉州的这个家仍然有归属感的原因。

话音还未落下,杜英已经上前两步,伸手搀扶住杜葳:

“十年来,阿兄老了。”

杜葳有些惊奇的看着他:

“你,你还记得十年前我是何般模样?”

那一个已经消散的杜英,离开家的时候才十岁,中间又远隔十载,杜葳甚至都觉得杜英要忘记他的模样了。

“肩负使命,深印心底,未敢或忘。”杜英郑重说道。

杜葳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的眼眸之中骤然爆发出精光,和他脸上的病态格格不入:

“仲渊······十年了,这十年,阿爹和为兄,都觉得对不住你。当初阿爹想让你走,既是想要为我杜氏寻一出路,也是担心阿兄和你未来会抢夺杜家为数不多的家产。

对此,为兄并没有表示反对。而这十年里,余愈发病重,不由得懊悔,若是你不走,杜家或许还能在你手中发扬光大,而在我这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的家伙手里,怕是要彻底败落了。

而若是你不走,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我们一家人,将会是怎样一番并肩披荆斩棘的场景。我这一场病,大概,大概也是因为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说这里,杜葳喟然长叹。

杜英注视着他,他自然也知道当初杜明和杜葳的想法。

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不过十年之后,这些也变得不重要了。

兄弟两人执手,相对无言。

周围的人也都很默契的退让开。

过了良久,杜英露出一抹微笑:

“十年前的事,其实都过去了。就像是方才,异位而处,宋澄和宋混兄弟,也会送一个人去死以保全家族。

当年的阿爹和兄长,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余相信,至少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考虑的。

而现在,我们也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了。另外余现在正在做的,也是为了让未来的关中、雍凉,乃至于天下的百姓,都不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

世家制度的关键,无外乎一小批人,或者一小批世家,掌握了近乎全部的权力。

而杜英广设书院、招贤纳士、不顾虑身份,自然也就给了每个家庭机会。

子嗣可以求学,可以在不同的领域做出一番事业,也不用担心小小的家产不够两三个人分······

杜葳怔怔看着杜英,他知道,十年飘零在外,想要让杜英彻底原谅他们,是不可能的,但是杜英愿意回这个家,愿意喊他一声“阿兄”,实际上也说明杜英愿意放下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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