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皇后很快就揭开了谜底——

在召见骆氏母女的两日后,连皇后又单独召见了“姜佛茵”。

京陵是仿洛邑而建,宫城亦是仿的洛邑的宫殿。

通往长秋宫的路廊腰缦回,姜佛桑头戴轻纱垂膝的帷帽,完全遮蔽了面容,直到进入长秋宫内殿方才取下,也并不被视为失礼。

“天水姜氏女,拜见皇后殿下。”

“快快请坐,上茶。”

连皇后跽坐于紫漆描金山水纹几案后,待姜佛桑行完礼,早有宫人引她到下手铺设了象牙细簟的独榻处落座。

“有些事,想必贤叔母已经告知,对此,汝可有异议?”

姜佛桑垂眸:“听凭殿下吩咐。”

连皇后露出满意笑容:“可知孤为何选中你?”

姜佛桑摇头,只道不知。

“那日永宁寺中,你所作所为,当真以为无人知晓?”

姜佛桑眼神微闪,却并不如何惶恐。

皇家莅临之处,守卫重重,选在永宁寺,想瞒过皇后的人确是不易。

她赌的是即便被察觉,以连许两家矛盾之深,连皇后只会袖手,亦或出于种种考虑添上一把火也未可知。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姜佛桑稽首:“妾有罪,甘受惩处。”

“许八郎欺婚在先,失德在后,你何罪之有?相反,你之所为,孤甚是欣赏。”

小小年纪,如此心机谋事,实在难得。

恰逢她需要一把刀——刀嘛,肯定要挑趁手的。

连皇后笑容愈加和煦,问她:“对于扈家,你知晓多少?”

姜佛桑回:“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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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皇后先与她说了扈氏起家史,又大略提了提当下情势——

南渡以来,朝廷忙着在江南立足,除了连闵的两次北伐,燕兵再未渡过瀚水以北。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防守上,防止北凉兵渡过瀚水,危及南朝。

而事实上,朝廷要应付的远不止北凉兵。

宣和大乱,中夏残荒,堡壁大帅数不盈册,多的时候四五千家,少的时候亦有千五百家。

这些堡壁分布在瀚水流域,南北皆有。

而随着燕朝逐步往北收复失地,自然而然要与瀚水以南的那些坞壁碰上。

处于南北交汇之地的坞主们,立场十分游移。

说白了,他们不再信任燕室,同时也有自己的利益衡量。所以即便名义上接受了朝廷的封号,实则并不服从朝廷调遣。

朝廷既要团结他们的力量来对抗北凉、守住瀚水防线,又要时刻与这些坞主周旋作战。

前任大将军连闳在时,对这些坞主分而划之。那些愿意归顺朝廷的就大加嘉奖,背叛了朝廷的则予以坚决打击。

连闳因叛被诛后,继任的许晁延续了这一政策。

数年下来,除了少量盘踞地方不听燕朝号令的豪强,瀚水以南的坞壁已被清肃得七七八八。

所以才能在北凉内乱之时顺利渡过瀚水,与瀚水以北的坞主合力,将北凉军马击溃。

胡虏既驱,眼见大片河山又重回自己人手中,朝廷便派出使者前去“招抚”北地强宗。

以扈萧二家为首的大坞主也确实接受了朝廷的诚意,一个就任崇州刺史,一个就任豳州刺史,向朝廷俯首称臣。

然而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长期的战乱,使北方生产凋敝、一片混乱,却也给那些豪强提供了肆意发展的空间。

经过多年深耕,他们在北方已经扎根极深。

手中掌握着大量坞众,管理着数以万计乃至数十万计的依附民,还控制着地方的人口与赋税,手下的部曲更是被多年来艰苦卓绝的斗争磨砺得悍勇无比。

——军事、政治、经济实力无不具备,表面为臣子,实则与割据一方的诸侯无异。

朝廷因为当初的仓皇南渡,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的控制,眼下已动摇不了那些武力雄厚的大坞主的根基。

没有足够的军事保障来治理北方,国力亦不足以支撑再一次的劳师远征。加之还要靠他们丰富的对敌经验来抵挡贼心不死企图卷土重来的北凉,顺便荡平那些不愿归顺燕朝的大小坞壁。

是以对萧、扈这样的大坞主,不想逼反,就只能妥协——暂时承认由他们来控制瀚水以北的事实,采用优抚之策,待彻底灭了外患,国力昌盛,再徐徐图之。

除了高官厚禄,联姻也是优抚之一。

天子原本打算赐嫁宗室女以示看重,扈家适婚者唯有七子,然其已有婚约在身,又不愿背约,朝廷只能顺水推舟。

连皇后略去不能对人言者,感慨道:“陛下甚为看重扈刺史,你此去非但肩负着姜扈二家结两姓之好的姻盟,亦代表皇室与扈家修好之诚心,乃至我大燕朝的治乱兴衰……任重道远吶。”

果是如此——

连皇后突然插手姜扈联姻,又指定由她来代嫁,分明是想在扈家安插耳目。一旦扈家有不臣之心或任何风吹草动,及时上达天听。

连皇后意味深长地看向姜佛桑:“孤怜你小小年纪便要远嫁千里,若思故土,不若常写信回来,届时自有人替你将书信送达。”

姜佛桑心底暗哂:她有得选吗?她没得选。

且不说连皇后有她把柄在手,事涉机密,今天但凡她敢说个不字,便是为了杜绝后患,她也走不出这长秋宫。

“敬诺。”-

正事说完,连皇后兴致大好地提到了许氏。

“那匡斌已被许家处置了,许晏也被勒令禁足府中,这些你可知晓?”

“妾与许氏已无联系,这些消息无从得知。”

“前两日娄氏入芳德殿给许贵妃请安,途中遇孤,言谈间提及你。娄氏直言许氏一门对你多有亏欠,还道改日要亲向你赔罪来着。”

姜佛桑眼帘低垂,掩去眼底冷意后,凝眉一叹:“娄家姐姐只怕再不愿见我了。”

连皇后讶然:“娄氏最是与人为善,何事能让她见怪于你?”

姜佛桑沉默,一副深悔失言的模样。

然皇后跟前,岂容你有反悔的余地?

“将你所知,如实道来,勿得相瞒。”

“这……”姜佛桑纠结片刻,无奈言道,“娄家姐姐还是妾之长嫂时,病中多蒙她关照,愈后便想去致谢,却于无意间听闻长嫂的一位族叔……曾在伪帝身边任过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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