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当一个人陷入无法自拔的脑补之中,并且在这过程中对将要发生的事、将要见到的人产生了强烈的期待的时候,无论下一刻来的是不是他所脑补的,他总会产生一些殊不寻常仿似智商掉线的反应。

俗称,脑补过度。

身后有人出声之时,通天感觉自己心跳骤然之间又提了个速,几乎要跳出心口。他强自镇静地转身,然后……迟疑地看着对面的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

这时候会出现在昆仑巅的,除却盘古三清应当不作他想,但盘古应当是个纯爷们——再怎么开天辟地第一人、莲子生人天赋异禀——元神竟还能化成个姑娘?!

对面人也被他含义古怪的眼神吓停了步子,适才出声的应当是其中的男子,长身玉立,清俊飘逸,后面半句话被通天这一下给突然噎回去,神色正纠结。立于他身侧的却是个绮年玉貌的女修,墨发简束,着素衣。然而一双眼却着墨极重,是艳煞的桃花,其中偏是凝碧的瞳子,带上了殊冷的妖气。

这双眼正轻缓地看过来,寒彻,理智刹那间回笼。

通天咳了一声,道:“二位何事至此?”语声倒是恢复了正常,心下隐隐戒备,他也晓得是摆了个乌龙,来人并非三清中的另两位。

既非一脉三清,那么无论来者何人,显然都不能肯定来意为善。

那男子干脆利落地一稽首,淡淡道:“贫道陆压,久居西昆仑,此次青莲异宝出,舍妹感应气机,是以我俩结伴来此。”说罢他向侧旁挪了一步,摆手道:“我与此处并无缘法,不过权当来开个眼罢了。”

通天默然回了一礼,却转向旁边一直未曾开口的女修,神色因为复杂难言,看起来又有些古怪:“这位道友,竟也与净世青莲有一场缘法么?”

净世青莲注定只能分三,这跟前却循着气机牵引来了四个人,只怕待会儿分不过来,就要做上一场了。

那生着一双颇为少见碧色眼瞳的女修干脆利落地答道:“只求莲土。”

昔年混沌青莲陨落之际,莲土化为九天息壤,却并未同青莲其余部分所化的法宝一般散落四方,九天息壤虽已化为先天法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依旧还是很朴实地做着莲土孕育花种的本职工作——在九天息壤之上,长成了三十六品净世青莲。

通天哦了一声,也站到一边,虽心下微定,神色却还是有些古怪:“吾名通天,未知这位道友……?”

与九天息壤有缘,碧眼,加上这女修的眉目实在同旧友伏羲颇有相似之处,实在很容易得到一个结论。

通天在心里默默对远在不周山的伏羲说,你擅术算,竟然没有算出来,结果是我先遇到了你等了数百年的妹妹么?

那女修依旧很是简单地回答:“女娲。”

通天微微笑了笑,眼下实在不是个很适合叙旧的情形,便也没有多说。三人就这样默默无言地静候着,女娲稍稍站在通天身后一些的位置,以示礼让,她虽少言语,却很难得是教化不通的早期洪荒里颇明分寸知进退的性子。

在场的三人此时都未有多少声名在外,陆压更是个后世之中也籍籍无名的人,然而境界修为却以他最高。他与女娲兄妹以相称,如果不是通天先前见过伏羲,只怕也要以为陆压就是与女娲来历相同的、先天至阳至阴之气化作的灵蛇了——他周身气息也属至阳,不得不说如果陆压是要掩饰自己的身份,这是个不错的障眼法子。

漫无目的发散着的思绪中,净世青莲的花苞,缓缓地绽开了一丝。瑞气祥云,庆云霞色,种种至宝现世异象,呈现于空中。

这般大的动静,只怕各个都要闻风而动云集于此了,分完宝就得卷铺盖跑路——通天漠然想着,可惜了那玉央真人于此经营的道场了。

陆压笑吟吟道:“通天道友应当是盘古三清吧,另外两位,怎的不见踪迹?”

通天看都没有看陆压一眼,默数着莲花绽放的速度,口中却仿佛很是深意地缓声道:“缘来则聚。”

陆压奇道:“一脉三清,缘来之时还分彼此吗?”

这便来了。

通天不说话了,默默地想,问题就是我从未见过另外两位,甚至连行序名姓都不晓得,却已经被默认和他们同祸福共进退了。

还有没有理了?

通天烦得很,一点都不想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陆压不怀好意的问话,这时候旁的突兀有人出了声接过话头,免了他的事。

那人的音色几如玉质,通天忽而想起了回环在青岩空谷之间、被盛誉为天音的琴曲。名琴扬声,穿空而来,复经重云空雾的反复润色,大约不过如是。

这把声音轻轻道:“分与不分,倒也不必旁人置噱。”

陆压对着空中颇为恶质地笑:“玉央道友好生伤人心,上回还非从我这里借来女娲想给你指路,见了弟弟这么快便见异思迁了吗?”

竟然便是闻名未见的玉央真人,那声音依旧淡然道:“我却不知道自己见过谁的异,又思了什么迁。”

两道神光自庆云之中按落,场中倏忽间多了两道人影,明显可分得出长幼年纪。其中头戴莲冠之人便自将依旧盘亘空中的庆云纳入袖中,原来三清的另两人早便在侧,不过一直未露面罢了。

那莲冠人微微稽首,刚才与陆压早有一番口舌来往,眼下还是自报了家门:“玉清吾名玉央,这是长兄太清。”

旁边雪发皓眉,身裹鹤氅,颇显清癯的青年道人无言颔首。

盘古元神分化三清,太清、玉清与上清,如此而言通天便是其中列位其末,行序最幼的上清之气所化了——若要问对这两位理论上应当称兄弟之人的感觉么,自然是有的。

狂澜骤起,但都隔着心底那一层透明的屏障,半点都无法在心湖上打起涟漪,通天心平气和地同陆压与女娲一道回礼,一抬头,那玉央真人就已然行至近前。

造化之奇,无复言说,通天化形全然取从前弱冠之时的样貌,然而一眼看去,三清之间清晰而玄妙的相通之处,一言难以尽述。

通天同玉央对视过一眼,微微俯首。

玉央的神色柔和了几分,那些温软的情感出现在他惯常冷肃的脸上,仿如破开坚冰的春水,即便很快被他很好地收敛起来,亦是分毫不差被人看入眼中。

净世青莲复又绽开一分。

他心中叹息一声,忽然意识到,真的有人像伏羲寻找女娲一样,这么多年都未曾停止过想要追寻他的踪迹。

玉央真人复对陆压道:“事了之后,便往你洞府处叨扰了。”

陆压笑容扩大,奇道:“你那处便打算这么废了吗?”知道玉央向来要面子,便也没调侃自来之后眼神就没有从他弟弟身上挪开过。

这么要脸,没见面就被打了不也没舍得怎么,光一个人自我怀疑生闷气了——真该让他弟通天看看这三天来东昆仑骤入严冬的气候,可不止是雪凤笛成的缘故。

那时陆压算着时日将至素性直接带女娲在太清与玉央的洞府小住下了,听说是找到了上清,结果每日就对着太清没什么表情的脸,还算能说几句话逗几下的玉央连人都不见。

玉央冷声道:“且避一时,往后若要回来住,大不了重新再建。”仿佛马上洞府将来一群鼠辈,他只想眼不见心不烦,怀璧其罪被逼得要卷铺盖跑路的不是他一般。

陆压忽然道:“既如此,待你们走时,我亦同去吧。”

他安抚了一下闻声扯住他袖子的女娲,笑道:“这么些年,该去会会南明火山的老朋友了。”

陆压看过来的神色复有深意,通天心中微愕,突然意识到伏羲与女娲的分离似乎别有隐情——伏羲在来到不周遇见通天之前,长居南明火山,毗邻凤族,可女娲却身在西昆仑。究竟在他们兄妹化形之前经历了怎样的动荡变故?

这也是说不清楚的事,比如通天自己,就全然不记得在不周山的小谷中醒来之前发生过的事,那些破碎的片段之中甚而无从推测出此身尚还有两个兄长。

玉央摇头只道:“此事押后再议。”通天却心不在焉地看着快要全然盛放的青莲花,此时至宝之出显现的诸般天罡异象全然泯灭,仿佛有无形巨力从中截断,先前一切恍惚都是错觉。唯有净世青莲香远而清,虽被压制了灵光,依旧隐有现品之兆。想来只是自晦其光,求托在场四人相助以换一种方式来延续本身存在。

自来此一直没有开口的太清道人忽然道:“时候到了。”

净世青莲周身气息大盛,霞光瑞气四里摇落,转眼就将呈现颓势。

便在此时,三清齐齐出手!

盛绽的净世青莲轰然化作无数光点,又聚为三股,分别向三清而去。

这般神异情状,突兀勾连起了通天记忆深处的一些碎片。

模糊的昂藏身影轰然而散成千亿光点,山川丘峦、江海河流,万物始现其中现于其中,四散于天地间——盘古分化万物之情之景。

他一时呆立当场,全无反应,玉央看出不对,同太清合力卷起他直接往西昆仑陆压洞府处遁去。陆压慢悠悠地等女娲收了莲土,叹了口气道:“全都跑了也没个照应,你也待回去再祭炼吧,还安全些。”

两人驾云而去,陆压喃喃笑道:“我把洞府禁制告诉过玉央没有?但愿不会到了家不得其门而入。”

女娲道:“你只同他说了□□的。”

陆压道:“你回去也别着急,总要待通天道友醒来,还有你兄长的事要赖他分说一二。”

女娲默然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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