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忆之中再回到现在。

耳边风声不止,我看到面前优昙波罗花树纷纷落下羽状花瓣,忽有水蓝光影浮于半空,有一点血迹自那水蓝光影的中心往四周游散开来,血迹所经之处,光影成镜,镜上渐渐显出两个身影。

说来你可能不信,就连本君自己都不信——

这镜面上的两个身影,竟然是本君仙逝了十四万年的爹娘。我母亲手握摇光宝戟,我父君身披玉衡铠甲,他二位立于滔滔巨浪之上,风姿飒飒而威凛。

我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

是了,我十分年少的时候,爹娘就仙逝了。以至于现今又看到他们二位的身影,不是觉得感动和怀念,而是下意识觉得震惊、觉得是圈套。

方才耳边风声不止,却在此刻骤然停息。

我心下一惊,拂袖迅速撤退,却听轰然一声,后背狠狠撞上结界。本君大惊,猛然回头,发现不远处素书已经和老君并行至宴席之上,准备一同入座。

我冲外面喊了一声“素书”。见素书脊背一僵,怔怔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可她的目光在这便却没有停留多久,便又面带疑惑地转回头去。

她果然已经看不到这边的场景。

这结界不晓得是用什么法术结成,只是从这深邃又渺远的气息来看,不像是现今这神界所常用的招数,倒像是上古尊神所独有。我祭出钺襄宝剑,照着结界狠狠劈了下去,这结界依旧严丝合缝,果然是我的仙力无法破的。

便在这时,梨花香味大兴,有声音自背后响起——“我是该叫你孟泽,还是该叫你……聂宿?”

我回头,看到白色群衫的梨容,戴着一副墨色的假面,假面上空空荡荡,无鼻无口,只剩眉眼位置,绘着两朵雪白的梨花。偏偏她那墨色假面融入夜色,猛一打量,便觉得她那张脸上,空空荡荡只剩悬空的两朵雪白梨花,在这夜景之中骇人又凄凉。

“怎么样,你这双爹娘,你还认得么?”她声音里有些笑,依旧是镇静模样。

本君比她还镇静:“你既然知道这是我的爹娘,便应当晓得,你眼前的是孟泽。”

她抬手抚上那水蓝镜面,问我道:“那孟泽玄君,如今重新看到你的爹娘,你是个什么感受?”

许是那镜面上的光亮落在她手上一些,我才发现她手背上也纹着一朵梨花。

“你希望我是个什么感受?”本君反问她道。

“我希望啊……”她仰面,“我希望你看到你爹娘之后,至少应当是痛哭流涕的模样。”

痛哭流涕。

她怎么晓得,年少时候的本君,不但痛哭流涕过,还差点想跟我爹娘一起魂归洪荒。

她怎么晓得,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感情是用痛哭流涕无法表达、也无法派遣的。

她同南宭都是善于诛心之辈,可她诛人心之前所做的功课远比不上南宭。忽然发现对付这个姑娘也用不着用剑,钺襄宝剑便收了回去。我不愿意去看镜面上那虚晃的影像,只是望着她笑道:“你想叫我哭是罢?本君作何要听你的,你叫我哭我便哭么?”

她抚着镜面的手清晰一顿。本君没有按照她想的那般、看到自己的爹娘内流满面叫她十分失望。

我甚至想到了她接下来要打算做什么,便继续道:“拿着我仙逝了十几万的爹娘的身影,趁我难过之际,再说出一些诛心的话,挑拨我同素书的关系?你是这么想的罢?”

她闻言,那抚着镜面的手指便狠狠抠进去,镜面碎了一角,碎片刺进她的手指,有血水淅淅淌出来。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么?”她话音里掺了些怒火。

“不用你说,我自然是知道的。”

这世上,有一种丹丸,以今后的三万年仙寿为祭,散往日千年修为,收心脉血元炼三日可得。年少时候,我父君为了救我母后的性命炼了这种丹丸,后来我父王仙寿提前到尽头,果真因着这颗珠子仙逝了。

这丹丸啊,当年的长诀也曾炼过三颗,阿玉也曾用到我眼睛上一粒,叫我那完全失明了的眼睛,能依稀看得到这仙景。

父君是为了救我母后过世的。而我母后,她是守卫摇光星的神女,为了神界的安宁而亡。她临仙逝的时候告诉过我,她死得其所,敢面八荒,无愧天地。

我爹娘这一桩,都跟素书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时候她正在银河深处的倌柩之中沉睡。

所以我觉得现今的梨容有些好笑——她明摆着要拿我爹娘的事情做文章,可她却不了解情况,拿什么来中伤。

“实话说罢,”本君靠上背后的结界,悠闲打量她道,“你今夜来想做什么?你要是想叫素书死的话——”

“若我就是不想叫她活着呢?”她问我。

“那本君只有先对你动手了。”我道,“纵然我觉得不该对女人动手,但是你要来伤我孩儿他娘亲,我觉得你就该死。”

她冷笑一声:“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当年喜欢我的时候……”

“别提当年,你当真以为我就是聂宿、聂宿就是我?你错了,聂宿喜欢你,不代表我喜欢你;他说要娶你,也不代表我要娶你。你同聂宿的事情,都化成了云烟,早在十几万年前随着聂宿仙逝,都散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你不再是当年那个梨容了。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应当晓得。你觉得聂宿凭什么会再喜欢上你,你又觉得拥有聂宿一缕魂的本君又凭什么会喜欢上你?”

为情所困而伤人害命从来不是正途,本君永远也不会忘了当年因为得不到良玉而害她心脏完全不能用、最终未能活过三年便仙逝的这一桩,这件事永生永世都会挂着本君的愧疚——伤人就是伤人,害命就是害命,“情”字远不能成为罪孽的借口。

可是现在的梨容,她不懂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失去了的是被素书抢了过去的,她就一定要用尽手段再夺回来。

可她不晓得,当年素书完完全全是一条没有魂魄的鱼,她做什么事情,都是无意识的。梨容的魂寄在花瓣上被她阴差阳错吃了下去,是天意而为。她怪不得素书一丝一毫。

面前的梨容,终于意识到现在她面前站着的,不再是当年宠她的那一个尊神,而是一个吃一堑长一智、进化得油盐不进的本玄君。“孟泽啊,”她扬起下颌,假面上的梨花花瓣轻开轻合,“听说你的孩儿,还没过世,真叫人可惜啊。”

本君当即扬起袖风,狠狠落在她脸上。

假面当即被扇落地上,她纸一样惨白的脸上,眼睛位置是两个血色窟窿。她大呼一声,慌忙跪俯在地上,颤抖抬手去摸被我扇落的假面。

“谁允许你提我孩儿的。”谁允许你用“过世”来形容孟鱼的。

低上的她终于摸到了那方墨色假面,颤颤戴回脸上,镇静片刻之后,忽然笑得癫狂:“你当真宠素书宠得紧了,单独带她来南荒赏月,你当真放心你的孩儿啊,把他留在玄魄宫,只叫一个没有多少法力的小荷花来护着……嗯,没错你的孩儿,现在在我手上。你要看一眼么?”

本君,大惊。

“你问我想做什么直说罢,”她扶着那水蓝镜面站起来,抹掉流入脖颈上的血水,拍了拍那镜面,笑道,“我想叫你进去。”

我怒火盈胸:“我孩儿,在哪里。”

“方才我以为,能用你的爹娘把你引进去,谁知道你爹娘过世太早,你竟早对他们没了多少感情。”她依旧笑。

“我孩儿,在哪里。”钺襄宝剑控制不住,自掌心生出,我又问了一遍。

她还是在说自己的话:“早知如此,我何必费工夫寻出你爹娘的影子来,直接把你那个孩儿带出来就好了。”

钺襄宝剑随我心意,瞬间靠近她身侧、剑锋不偏不倚抵上她的脖颈。

她始反应过来:“哦,你用剑了。可是,”假面之下溢出瘆人的笑,“可是你把我杀了,谁告诉你,你的孩儿怎么样了。”

我听到自己的怒吼声响,剑身上倒映出一个赤红了眼睛的本君:“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我孩儿,在哪里。”

她拿捏住了孟鱼,也拿捏住了本君。

我不可能放任孟鱼不管,她算准了这一点。梨容,比我想象之中,更可怖。

她道:“那我再说一遍,我要你进这镜面之中。你的孩儿,连同你爹娘,都在镜子里。他们啊,就等你进去团聚了。哦,不对,”墨色假面上梨花做的眼睛,半合住,似是在眯眼笑看本君,“你口口声声称素书是你孩儿他娘亲,团聚的话,应当也要把她送进去对不对?”

我握剑的手控制不住颤抖。

“但是啊,我偏不。”那笑声愈发骇人,“我偏偏不要把她送进去,我要她,知道你当初割她鱼鳍这件事,我叫她再也不愿意跟你——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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