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适才闹觉,刚刚哄睡着,等会儿一定抱出来见各位叔伯婶子。”杜三金歉意地说,话里是藏不住的宠爱。

“三金宝贝着呢。”一个男人促狭地说。

“老来得女,可不得宝贝嘛。”另一个妇人随声附和。

他们心里揣着同一个秘密,彼此说话像在打哑谜,三金并不知内情,见他们话说得漂亮,面上却挤眉弄眼,只当是玩笑,仍旧满脸笑容地招呼客人。

“梅子,你娘和妹妹们呢。”三金见杜梅蹙眉站在人群里,遂走过去问。

“杜樱她们玩去了,我娘惯不出门,家里还有几个人要吃饭,她走不开的。”杜梅指指不远处玩得开心大笑的三个小的说。

两人正说话间,废稿来了,他穿着件半新的墨绿长袍,因今儿要来吃酒,义学堂只上半日课,他将孩子们全都放回家,自个才来的。

“废稿兄!”三金这些日子一直在家围着谢氏母女转,这会儿见到意气相投之人,遂撇了杜梅,十分热络地上前招呼。

两人似有很多话要说,就在桌旁拉开凳子坐下说话,谢氏也被几个妇人和媳妇围着聊天,她们俱都羡慕她的身形恢复得快,纷纷恭维着向她讨经验。

“梅子。”春芽和老头一起来了,她的肚子已经藏不住,她看见杜梅热情地打招呼。

“坐着吧,这里方便些。”老头护着她,在院子里找了处人少的地方。

“哪里就这般金贵了。”春芽抚着肚子嗔怪,俏脸含笑。

“老娘千叮咛万嘱咐的,我可不敢怠慢。”老头在她外围坐着,挡着来往的人。

杜梅与他们坐在一处说话,隔壁桌坐着杜世城老两口,快到饭点了,村里人陆陆续续拖家带口来了,大人们围着聊天闲话,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三房院里一时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东家,几时开饭?”眼瞅着巳时正刻了,鲁大厨卷着围裙擦手,上前问道。

“等会儿吧,我大哥好像还没来呢。”三金站起来环顾四周,竟没看见大金一家。

又过了半个时辰,族长杜怀炳都来了,却依旧不见大金一家,三金有些着急了,想叫杜杰上门去请,可寻了半天,儿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疯玩去了。

三金一时走不脱,心中难免对大哥有了怨言,他昨日明明已经上门专程请过,这会儿一家子不来帮忙也就算了,还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是摆什么谱呢。

想到这里,他也断了去请的念头,只让村里的男人们在院门口立起二踢脚,挂上长鞭,火折子一点,立时噼里啪啦炸了起来。

放了鞭炮,便要开席了,三个小的乖乖地寻了杜梅,在她旁边坐下,二愣子和大丫一家也来和她们同坐。

酒菜鱼贯上了桌,大金才和周氏带着两个儿子慢吞吞来了,也不和三金打招呼,自去和杜世城魏氏坐一桌。

“三金,发红包了,快抱你家闺女来!”一个男人从身上摸出一个红纸包,喜滋滋地扬了扬。

村里人都不富裕,遇到红白喜事,相互间并不出太大的份子钱,若是遇到哪家老人去世,大多拎一摞黄表纸去祭奠,若是逢着结婚生孩子,也就是红纸包几文钱表表心意。

“秀秀,你快去。”三金忙着招呼客人,安排座位,一时走不开,便让谢氏进屋抱孩子。

大盘小碟,七荤八素摆满了桌子,众人斟了酒,正欲开怀畅饮,却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嚎叫声从正屋里传来。

“怎么了?怎么了?”三金一听是谢氏的声音,赶忙撩袍跑进屋里。

众人不明就里,丢杯弃盏,一起拥进正屋,在外面挤不进去的,都伸长了脖子瞧。

屋里,面无血色的谢氏瘫坐在地上嚎哭,她身旁的摇床里除了垫褥,根本没有孩子,甚至连盖被也不见了!

“这是怎么了?”众人让开了一条道,杜世城在魏氏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进来。

“杜枣呢,杜枣呢?”三金发疯地翻检摇床上的褥子,又将自个床上的被子都扔在地上,甚至趴在地上看向床底下,仿佛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孩会和他捉迷藏似的。

“一个娃娃……怎会平白……在大家眼皮底下……不见了?”杜世城只觉心中气血上涌,他强压着,喘着粗气问道。

他因有恶疾在身,一直不肯过来看刚出生的孩子,生怕过了病气给她,这会儿满月了,原指望能远远地看一眼,也算了了心事,可却突然不见了,这叫他心里怎么受得了!

“大家可看见陌生人来过?”杜怀炳是族长,见三金和谢氏夫妇已然六神无主,只得站出来主持大局。

“没有啊!”

“不知道!”

“这多少年,没见偷孩子的了!”

众人全被眼前的变故惊着了,再没了看笑话的心思,叽叽喳喳,都为孩子悬了心。

“我今儿咋没见你家长工呢?”一个妇人突然灵光一闪,大喊一声。

“马荣?对,马荣到哪里去了?”三金后知后觉,腾得站起来,撞开人群,向马荣住的下房跑去。

“嘭”一声,三金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踹开了屋门,屋里收拾的很干净,枕头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上,几件换洗衣裳随意地挂在墙与墙之间牵的绳子上。一切看着都很正常,仿佛他只是去田地里干活,不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怎样?”谢氏脸上涕泪横流,头发散乱,面色惨白,她心里尚还存着最后的侥幸。

“不在!”三金颓然地低语。

这一声仿佛九天惊雷,震得谢氏五内俱焚,撕心裂肺,她的身形晃了晃,一头栽倒,昏过去了。几个妇人赶忙上前掐人中,捏虎口,院里乱做一团。

“明堂,你多带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沿路去追!”杜怀炳知道时间紧迫,等不及细细查清缘由,先找到孩子要紧。

“嗳。”杜明堂应了一声,招呼村里几个壮劳力,随手抓了几个馒头,急急跑开了。

“看来真是那人的种!”

“可不是!要不然人家偷孩子做什么?”

“作孽啊,一个小婴儿,没了奶~水,可怎么活哦!”

“嗳,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只这孩子遭罪了。”

众人原本只是猜测,窃窃私语,这会儿见谢氏昏过去了,仿佛有了真凭实据,渐渐说话都大声了。

“你们说什么?”三金再迂腐,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三金啊,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

着嘛,人家爹把娃儿带走了!”一个妇人看不下去,直言道。

“你胡说,我才是她爹!”三金气极,红着眼睛吼道。

“噗。”站在后面的杜世城听得真切,他再也忍不住,喉间的腥甜如同血箭般喷射而出,面前的地上顿时血迹斑斑。须臾,最后一线光明在他眼前阖上,嘴角挂着血迹的他摇摇欲坠。

“当家的!”魏氏惊呼,一把抱住已经失去知觉软倒的杜世城。

“梅子,快来!”杜怀炳顾不得理三金家的丑事,赶忙架住杜世城,喊了杜梅,准备送回他自个家去。

“瞧,那里怎么冒烟了?”一个男人指着半空一股浓烟,眯着眼睛疑惑地说。

“那是……哎呀,那是祠堂啊!”另一个男人一拍大腿惊慌地说。

“赶快去救火!”杜怀炳将杜世城移交给一旁的大金,带头冲出了三房的院子。

乡人们顾不上吃饭,也顾不上看三金家的笑话,全都回家拿上盆和桶去祠堂救火。所幸抢救及时,祠堂里除了两扇窗户被烧毁了,大门烧焦外,内里的祖宗牌位都完好无损。

此时正是冬日里,众人俱都穿了夹袄,先前为了救火,全都顾不上,这会儿个个跟水里捞上来似的,衣裳上沾着黑灰,直往下滴水。大家精疲力竭,都很丧气,也没心情去三金家吃饭,全都各回各家了。

众人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连鲁大厨也不见了踪影,三金院里一下子安静了,安静的充满死亡气息。谢氏已经被妇人们掐醒,她缩在角落里哭泣,却不敢发出声音。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金一把揪住谢氏的头发,发狂地怒吼。

他是个读书人不假,但身为一个男人,被自个女人戴了绿帽子,这搁谁身上,都得发疯!

“我不知道!”谢氏哪里肯承认,若是认下这桩罪名,她只有死路一条!

“我说,他怎么肯做那么多事,敢情人家才是亲爹,我才是最傻的一个!”三金一把将谢氏搡在地上,冷哼道。

“杜枣分明是你的啊。”谢氏的头重重撞在墙上,她这会儿已经顾不得疼了,像条狗一样爬过去,一把抱住三金的腿哀嚎。

“可马荣为什么要偷她?你说,你倒说出个缘由来!”三金扬手狠狠地扇了谢氏一个耳光。

“他……他……”谢氏捂住半边脸上的五指印,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马荣早就不止一次叫她带着孩子与他私奔,可她贪念眼下安逸的生活,又迷恋马荣的健硕的身体,她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他,却不料被他像毒蛇一样狠狠地反咬了一口!

“奸夫淫妇!”三金见她如此,心中了然,剧痛难耐,抬脚朝她胸口踢去。

“爹!”杜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父母。

“你死到哪去了!”三金收回脚,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瞪着血红的眼珠,回身质问儿子。

“祠堂着火,我去救火了。”杜杰语气淡然地说,仿佛说的是极轻松平常的一件事。

说完,他既不看愤怒到几欲丧失理智的三金,也不看缩在地上不停哭泣的谢氏,径直越过他们,冷漠地回到自个屋里,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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