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又一场秋雨簌簌地落下了,清晨起来,碧树尽萧萧。

一个娉婷女子站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她着着一袭极其素淡的绸裙,头发被挽的很高,上面紧紧地束着扎眼白色的布条。空气中还夹杂着未落完的丝雨,打在脸上晕开一片。

“殿下,”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走上前来,悄声贴耳说道:“已经准备妥当了,敢问殿下是不是立即出城……”

她点了点头,由着那个女孩给她披上了一件衣服,走进屋中。

细细想来,她昨日的时光,像经历了一个亘古般绵长而曲折。父皇刚刚殡天,左将军何宿便起兵造反,戕害了未登基的新帝,自己做了皇帝。一时间军队挺入皇宫,烧杀抢掠,□□大乱。宫女贵眷纷纷出逃,不少人做了那屈死的刀下冤魂。

她低头自己打量了一下自己臂上的一对镶金的翡翠镯子,不由得悲从中来。通透碧绿的镯子,在黯淡的环境下浮出冷冷的光彩,有些凄迷。正如她,曾经锦衣玉食,万众瞩目的玉楚公主刘玉陌,如今却要在叛贼的刀下讨一口气,为了活命,不得不隐姓埋名,逃到遥远而荒芜的凉州……

她气闷,却转念间有些庆幸——庆幸着自己还活着。于是没有表情的脸上浮出了一层薄薄的笑意。

“反贼查得紧,萧将军让奴才伺候殿下换上男装再出城。”那个奴婢说着话,余光瞥了瞥刘玉陌头上的白色布条。

“知道了。”玉陌顺手摘下束着发髻的白色发带,往地上重重一掷,像是要借这个发泄些什么一样。

那个奴婢没有言语,只是退后几步低头垂着手道:“紫烟伺候殿下更衣。”

须臾之间,走出客栈的已是两个俊秀的翩翩少年,尤其是左边的那个“少年”,如清风朗月、素雅惊心,浅衣似水,吴带当风,引得街边女子频频侧目。

“萧将军。”玉陌走上前去,对着门口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作了作揖。

那个男子眸子动了动,望见眼前的玉陌有些惊叹道:“这是何处来的美少年?”旋即转身唤随从驾马车过来。

玉陌眼波一转,轻轻笑道:“鄙生打凉州来,回凉州去。”

此话说出,本是嬉笑,却因眼前的情形添了几分悲怆。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殿下快上车吧,叛军现在关口是越查越紧了。”萧将军率先打破沉默,他深邃的眸子望了一眼玉陌身边的紫烟,轻声吩咐道:“你快扶你家殿下上车。”

紫烟应了一声,“诺。”

此车是萧将军亲自所驾,一路上走得挺是平稳,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萧将军几个武艺高超的手下混在人群中,故意和他们拉开一点距离,以防城中的叛军发觉。

快近城门,透过薄明的窗纱玉陌望见城墙的上,赫赫地贴着几张悬赏捉拿的告示,上面她自己的画像刺着她的眼,不由得让她手上浮出了一层冷汗。她转头看向其他的告示,发现同样被通缉的,还有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孟笙。

“里面是些什么人?”玉陌听到外面的官兵在盘问着,心不觉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一旁紫烟的手,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紫烟的手是冰凉的,手心里和她一样,全是汗。

“我家公子经商要回凉州。”萧将军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那般宽厚而温和,没有丝毫的慌乱,不由得让玉陌心生敬佩。

“最近查前朝的逆贼查得紧,不许出去。”

逆贼二字,就像针刺了一般,扎进玉陌的心中。她有些恨意的望向马车外,那眼神像一把剑一般的要刺破这周遭的一切。

“这天下之事,管我们这些生意人何事?不管怎样,生意总得做,日子总的过吧……”萧将军仍然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似乎那个士兵刚才的话,漠不关己。

“就是,不让出城是什么意思?”一个人附和道。

“改朝换了代,日子还不是照样要过啊。不让出城,城外还有我一大家子人呢。”

“就是,什么江山,和我们这些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吃饱了饭,团团圆圆才是真的,如今不让我出城,这可如何是好啊……”

似乎刚才的话激起了众怒,周遭百姓的怨怒声一浪胜过一浪,大有要围起来闹事的感觉。官兵看着情势不对,也大有剑拔弩张的气势。

萧将军一副温吞的样子,左手向那个官兵的怀里一推,塞了一锭银子道:“官爷,你何必搞得大家都不快活,不开个恩,放咱们离开……家中还有老母亲病着呢,还指望着我回家呢……”

官兵掂量了掂量手上的银子,天底下又有谁愿意和银子过不去呢?他向一旁的另一个小卒努了努嘴:“开城门。”

城门嘎吱一下打开了一条窄窄的缝,一时间守在门口的百姓一涌而出。

马车疾驰在城外的道上,飞起几尺的黄沙。

无论朝代更迭还是如何,其实和百姓并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不过是衣食冷暖,若保的一生平安,认谁做皇帝是不是都一样?

玉陌回想着刚才百姓所言,不明觉厉的在心中浮起一层更深的悲哀。她感觉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百姓。她以为这场变故会像一个石头投向了一池静谧的湖水,激起很大的波澜,会有百姓为之不平,会有起义……但是,百姓或许只是把他们这些所谓的衣食父母看做了庙堂上的泥偶,有就行了,不管是谁……

出了京城算是安全了一半,但是沿途上仍然会遇见新帝的追杀,所以一行人仍然不敢放下戒心。天渐渐黑了,摸黑赶路似乎不太安全,况且玉陌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公主自然受不了日夜兼程。萧将军于是在灯火稀疏处找了一家客栈,一行人一路上身心疲倦,啃完干粮后便沉沉睡去……

夜半有刀剑火光之声,玉陌一个惊神醒来,摇醒了身边睡熟的紫烟。主仆二人瞪大了眼睛望向火光冲天的窗外,紫烟下意识的按住了置于腰际的一把银色的短刀。

淙淙铮铮之声之后,门被一脚踹开。玉陌的心刹那间被提到了嗓子眼,紫烟更是一个箭步冲到了玉陌面前,抽出短刀指向不断靠近的黑影。”殿下是我,快跟我走。”黑影的语气甚是急迫。

见来人是萧将军,主仆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何宿的人追过来了吗?”玉陌一边穿鞋,一边着急的问道。

“不是我们,他们追的是小王爷。”

“小王爷?”玉陌一愣。刹那间脑海中闪过白日的在城门口看到的告示,“孟笙?”

“是的。”萧将军点了点头,“碰巧他们就在前一家客栈,何宿的人追到了他们,如今他们未曾发现我们,混乱中还请殿下赶快走。”

玉陌的脑袋中浮现出孟笙平日里可爱烂漫的样子,想到要抛下他,不禁滞了滞,“那孟笙怎么办……去救孟笙!”

“我们的人马就出小王爷非常困难……”萧将军面露难色。

“你是说要我丢下孟笙?”

萧将军站在那里不言语,算是默认了。

玉陌见状急了,“孟笙是我朝的希望,这点正统血脉不能断!”说毕便扯着萧将军的衣袖跪了下去,恳求道。

“殿下快起来……”

“萧将军……”

“殿下……”

“我求求你了萧将军,玉陌能死,孟笙不能死,孟笙死了,我朝气数是真断了……”玉陌愈发恳求道。

萧将军咬了咬牙,沉默着思索了一番,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玉陌,转头拔起剑向门外唤道:“兄弟们,我们救出小王爷。”

夜深山林中的马车外,不时地有林风穿过,呜咽着,有些恐怖。玉陌和萧将军计划,萧将军带一部分人去就孟笙,而剩下的高手则驾车在林间接应着萧将军。

等待是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的在过去,树枝投下的影映在马车里,有些婆娑。玉陌感觉,萧将军的生命感觉也是明明灭灭的,在这血腥气很重的夜晚,飘忽不定。

玉陌有些后悔,有些害怕,她不停地望向马车外,但是黑咕隆咚的,看不到一点人影。

正当玉陌有些恍惚之际,马车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一刻玉陌见到了孟笙,他被萧将军抱着在怀里,裹着萧将军的披风,满脸血污,瑟瑟发抖,那双像星辰般清澈的眸子望到玉陌的瞬间,有一种光亮闪烁着:“姐姐?”

萧将军将孟笙放进了马车,那一刹那,玉陌注意到萧将军流了很多血,满身是伤。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感觉心里堵得慌,鼻子一酸,便哭了出来。

玉陌一哭,车里的孟笙也哭了出来,似乎哭声找到了同伴,格外的悲伤,悲伤里透着好多好多的心酸和故事。

马车在夜里歪歪斜斜的走着,萧将军受了伤,驾车驾不快。山路多颠簸,马车摇摇晃晃的,整个人感觉飘忽在空中,空落落的。

孟笙在玉陌的怀里睡着了。他估计是梦魇了,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一些话,身子抽搐着。玉陌下意识的抱紧孟笙,马车内还算暖和,主仆三人挨在一起,不禁让玉陌有些恍惚感觉这一切都是梦……

夜深了,睡意也如洪水猛兽般向玉陌袭来。正当玉陌快要睡着之际,却听闻到周边有马蹄声,隔着马车,啼啼塔塔的,像是来了很多人。玉陌一个惊醒,只看见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萧将军轮廓分明的半张脸来,“殿下,他们追来了!”

追来了?

玉陌心中一个咯噔,一双桃花眼有些惊恐地望着萧将军,却哑口不知道说什么。

听声音,来者至少有几十骑,而刚才一场厮杀,萧将军也算是损失了大半人马,如今的确是羊入虎口,插翅难飞。

紫烟和孟笙也醒了。孟笙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瞪大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四周,哭道:“姐姐,我怕……”

玉陌搂紧孟笙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你,”萧将军指了指一旁的紫烟,命令道:“保护好你家殿下和小王爷。”随即玉陌眼中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只见萧将军手持长剑跳下车去,上面冷不丁的挽起一朵剑花,“兄弟们,咱们誓死保护好两位殿下的安全!”

紫烟按住腰际的剑,挡在玉陌和孟笙的面前。玉陌趁机撩开窗纱,只见雾色中隐隐约约看着一大群人持着剑在混战着。萧将军虽然武功高强,但是敌众我寡,很快便落了下乘。突然一把剑上腾起青光,冷意骤摄人心。只听萧将军痛叫一声,一个单膝便跪了下去。

“他们在马车上!”

“殿下有令,活捉那个女人。”

玉陌赶紧放下窗纱,只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到要将她的心和肺都要抖出来。紫烟按剑的手也愈发紧了,空气似乎在马车之中凝固住了,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之声。

一把剑骤然伸进了马车内,吓得里面的人趔趄着往后退,紫烟还未及将剑拔出,便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外面高喊着:“殿下快走,我来拖住他们……”

接着便听到刀锋入肉之声近在咫尺,那把伸入的剑直直的掉在马车内,“当——”的一声,撕裂了所有的声音。

有惊无险,紫烟倒是反应得快,冲出马车一把握住缰绳,对着马便是一鞭,马车有飞快的行走了起来。

“别让他们跑了……”来人发觉马车开始动,便欲扬鞭追上,萧将军见状,一个箭步,拖着羸弱的身子便扬着剑挡在那些人的面前。

在刀剑的厮杀中,玉陌感觉到马车在行进,心中仿佛有一块猛然的被割裂,她一把掀开窗纱,只见黑夜中萧将军和反贼相博得身影越来越模糊,不知道是被泪水蒙住了,还是愈行愈远的缘故。

“萧将军!萧将军!萧将军……萧将军……”玉陌不停地喊着,泪水在眼前滂沱着,言语梗咽到难以发声。

玉陌知道,萧将军怕是已经去了……

窗外有一颗流星,默然的从天际滑落。

何宿的人马没有追上,天亮了,玉陌一行人弃了车,改为步行。一行数月,他们晚上不敢投宿客栈,只在破庙中栖身,亦或是假装着流离失所的百姓,投宿在荒郊的村民家中。

终于,在一个薄明的傍晚,玉陌恍惚间看到了一座城墙,上面赫赫地写着:“凉州。”

无根浮萍,飘摇了多日,无以为家,如今,看到了这日后的他乡中的故乡,玉陌的鼻中漾过一丝酸楚,不禁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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