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前街。

众贵妇俱是一副惊悚模样。

就连方才想要替猫儿解围的徐婉儿也不敢开口了。

虽然蔡婳当街说出‘怀孕’这样的话很不要脸,但她毕竟不是妓馆里的姐儿或者陈家的丫鬟。

人家都珠胎暗结了,便是找过来讨个说法,谁又能说甚?

蔡婳和陈初的传闻,徐婉儿也听闻过,再者蔡三娘子的名声本就不好,所以根本没怀疑过此事的真假。

只是......徐婉儿不知蔡婳到底想要达到何种目的。

此时她找来,难道是要借此逼宫?

徐婉儿再次往两人身上看了一眼,蔡婳高坐大马俯视,猫儿站在下方仰着一张通红脸蛋。

只这气势,猫儿已输了一大截。

徐婉儿虽不清楚猫儿的家世,但看日常穿着打扮,也知不是生于什么大富之家。

更关键的是,猫儿现在和陈初无所出啊!

这蔡婳却在她前头怀了孩子.......这账,越算越乱,徐婉儿不由替猫儿头疼起来。

马上的蔡婳,缈目打量众人表情。

心下自然生出一股把旁人玩弄股掌之间的得意,最后,媚目死死盯住了猫儿......

倔强的猫儿依旧仰着头,不但小脸通红,眼眶中也续起了一泡饱满泪水,摇摇欲坠,却偏偏不肯落下来。

......小野猫,快哭快哭。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猫儿终是忍住了,快速忽闪几下眼皮之后,渐渐刮干了眼眶中洇出的水雾,耷了下眼皮,“三.......”

一开口,猫儿发现自己的声音颤的厉害,连忙闭口,轻轻清了清嗓子,才尽力控制住声音平静道:“三娘子,你想要怎样?”

蔡婳不由大失所望......

但这种事拿来作弄一下猫儿还行,终归是说清楚的,不然等传到她那爹爹耳里,得把老头气死。

“想要怎样?”蔡婳装模作样想了一番,道:“往后,你家每月送我家黄豆一担、麦一担、鸡卵百枚,直到......”

蔡婳顿了顿,下方的猫儿耷着眼皮不和她对视,这也算潜意识里认怂的一种表现吧,这么一想蔡婳才稍微满意了一些,接着道:“直到小马出生前,每月都要都要送来。待小黑产下马崽......”

“马......马崽???”

猫儿豁然抬头,红红的桃花眼盯着蔡婳,又重复了一遍,“马崽?”

“嗯,你以为我说的甚?你家小红几个月前欺负了我这小黑,前几日我发现它肚子里有了崽。陈都头说过会负责,所以我才找陈娘子讨个说法嘛。”

蔡婳好整以暇道,甚至还朝猫儿挤了挤眼。

周围齐齐响起一阵大喘气声。

得知真相,猫儿双腿一软,差点瘫下去,还好徐婉儿搭手搀了一把。

“蔡三娘子,你方才是故意为之吧?”同样被戏耍了的徐婉儿不满道。

蔡婳媚目一瞥,娇声道:“张家娘子,你还有空管别人家的事?对了,回去给伱家官人带個话,他欠我采薇阁那三贯钱不用还了,该来还来嘛。莫因此只敢去迎仙楼和鸡儿巷......”

“......”

徐婉儿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薄纱......

一句话镇压了徐婉儿,蔡婳又笑嘻嘻看了猫儿,“小野猫,往后咱两家也算姻亲了呢,是吧,亲家母......嘻嘻。”

“滚!”从来没骂过人的猫儿终于没忍住。

蔡婳却毫不在意,睥睨众人后,轻提马缰,调头而去,直到小黑跑出去几十步远了,衙前街上又遥遥传来一阵得意大笑。

众妇人这才围了过来。

心绪大起大落的猫儿终于撑不住,抱着徐婉儿哭了起来。

她哭,徐婉儿哭的更痛。

“菜花蛇,我与你势不两立!”一人边哭边骂道,另一人也在边哭边骂:“张宝你个没良心的!老娘和你没完......”

当晚。

陈初回了栖凤岭,历来懂事温柔的猫儿,哭肿了眼睛,只说,官人往后想怎样都行,唯独不许带姓蔡的女子进家门。

虽没点名,但她说的是谁,两人都很清楚。

当晚。

县城内,张宝被徐婉儿拧着耳朵审问,这些年到底在姐儿身上花了多少钱。

张宝死不承认,最后被赶去了柴房。

当晚。

与张宝家仅隔了百余丈远的张典史家里,迎来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元亨,这桐山县穷乡僻壤,怠慢了怠慢了。”往日便是见了县尊也端着两分架子的张典史,此刻满脸堆笑、双手举杯,正朝一位表字‘元亨’的年轻人敬酒。

元亨一身靛蓝色的长袍,面皮白净,却因眼窝四周带有一圈深重黑眼圈,导致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阴鸷。

“为公兄啊.......”元亨口称张典史表字,四下打量几眼厅内的简单摆设,淡淡道:“你这典史做的也忒辛苦了些,离家千里为官,身边除了老嫂,连个知情识趣的人都没有。”

“诶,元亨此言差矣。为兄出仕做这微末小官,是为了造福一地百姓,身边有无女子伺候,为兄并不在意。”

张典史大义凛然道。

那元亨却瞟了张典史一眼,嘴角上翘,讥讽表情不言自明。

张典史好一番尴尬,只得相对诚恳了一些,叹道:“元亨有所不知,这桐山县局势复杂。上有县尊昏聩.......”

“咳咳,为公兄,莫议上官。”

“是是。上有县尊垂手而治,中有胥吏僭越专权,下头就连那些皂衣也敢阴奉阳违。哎,想当年,我与元亨同登皇榜,咱们众同年在东京醉仙楼吃酒时,是何等意气风发。现下元亨得冯大人重用,担巡防使重任,检校四方......为兄却还困在这桐山县蹉跎度日,胸中抱负不得施展。想起此事,为兄便情难自抑的......”

张典史说到动情,以袍袖轻拭眼角。

陪坐一旁的陈东林赶忙递上面巾。

与元亨同来的另一名巡防使李桢闻言,不由眉头一皱,沉声道:“当地胥吏竟如此嚣张?”

“可不是嘛!”眼看对方有了兴趣,张典史赶忙打起精神道:“本县押司西门恭,一个吏人,把持刑房印绶,亲信遍布刑房,便是日常公文都敢随意处置。还有那录事蔡源......”

眼看张典史絮叨个没完,陈东林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张典史的大腿。

张典史一顿,陈东林与之对视一眼,后者接过话茬道:“两位大人,县内为祸最恶的当属新任都头陈初......”

元亨耷着眼皮,似乎是对桐山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兴致缺缺。

可接着,陈东林的话让他有了些兴趣.......

“那陈都头名下有口脂、香皂作坊,每月盈利何止万贯,却从未缴纳过一文商税。”陈东林当然不清楚作坊能挣多少钱,但只管往大里说。

“哦?可是那玉容牌口脂、香皂?”

元亨抬眼看向了陈东林。

看来,他对这两款热销产品已有所耳闻。

“正是!”

眼看事情在朝自己设计的方向发展,陈东林精神大震,又接着道:“周大人可知这‘玉容’二字的来历?”

“不知。”周元亨摇头,倒也露出几分好奇神色。

“源于县内采薇阁一名清倌人,这清倌人名唤玉侬,生的是楚楚动人,肌肤赛雪欺霜......”

陈东林压低声音,附身伸头,“有传言称,......白璧无瑕,浑身雪白.......大有妙处......”

听了些勾人心窍的龌龊之语,周元亨愈发有兴致了。

方才,张典史罗唣那些,对他全无用处。便是这桐山县胥吏只手遮天,又和他有甚干系?

但陈东林讲的这两件事,却都在周元亨的职权范围内。

作坊逃税是其一,《齐刑统》有载:凡偷逃税赋者,十贯即杖一百、百贯以上弃市......

但在现实操作中,往往不会执行的那般严苛。

毕竟当下能开作坊的,多为士绅阶层,巡防使便是知晓了,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象征性罚些银钱。

但陈初是名胥吏,自然不能和高尚的士绅老爷比,这巡防使还真能拿捏他一下。

更为主要的是,作坊每月万贯的利润!听了让人心痒难耐......

其二,便是巡防使的另一职责‘寻芳’了......

陈东林不但把玉侬夸的人间少有,甚至还收集了头条上以她名义刊登的诗词。

“周大人,请看.......”陈东林掏出一张信笺双手递了过去。

周元亨用了盏茶工夫,把一首首或婉约或峥嵘的诗词看了一遍,递给了邻座的李桢,终于露出了今夜最灿烂的笑容,“竟还是位才女?”

当朝宰相,号称浪子宰相的李邦彦最喜这一口......

......

戌时末。

张典史送陈东林出门。

自从几个月前张文浩办事不利,且又落了个‘龙阳之好’的名声后,就被张典史这位亲亲堂叔公冷落了。

现下常伴张典史左右的便是陈东林。

“东林啊,方才你为何阻我提西门恭和蔡源等人擅权一事啊。”

张典史稍显不满道,陈东林却一躬身,低声道:“大人,树敌过多,咱们不便施展。此次只需以口脂、香皂作坊入手,让周李两位大人借机吃饱,大人总也能跟着喝口汤......”

听闻‘喝汤’,张典史神色稍霁,却依旧道貌岸然道:“我与这些胥吏,只有公仇,没有私恨!”

“是是是。”早已摸清张典史脾性的陈东林心下晒然。

“哎,可惜那小玉侬了......”张典史惋惜地叹了一声。

陈东林耐着性子解释道:“大人,咱们帮两位大人觅得佳人,你与周大人又是同年,有了这份人情,往后对大人百利无一害啊!待大人转迁高升之时,万望大人拉属下一把,带属下也离了这桐山县.......”

“好说好说,此事若你办的漂亮,本官自然会为你谋划一番。”

“谢大人!”

陈东林一揖到底。

心里却满是鄙夷......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女人呢!

此时他想起陈初和玉侬,只有满腔恨意。

几个月前,采薇阁那场文吏与皂衣的冲突中,玉侬踢了他一脚。

在家休养几日后,那话儿看起来无碍,却.......至今无法人伦!

有此一桩,近来他日日承受着娘子的怨怼和羞辱,又无法与人诉说。

可眼下的陈初已不是他能撼动之人,玉侬那边有蔡婳护着,现下又摆明跟了陈初。

同样让他无计可施,正当一筹莫展之时,张典史的同年竟以巡防使的差遣从天而降。

陈东林灰暗的世界里,出现了一束光......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毁了这对狗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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