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昏黑的夜色里奔跑，一片一片阴冷潮湿的薄雾，与她迎面撞上，绵延着缠绕着，一点点带走她身上微薄的暖意。
她感觉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于是她停了下来。
眼前仍是朦朦胧胧的灰色烟云，随着若有若无的风缓缓变幻着形状，烟云里似是隐藏着什么幽深的东西，带着森森的冰寒与恶意，隔着烟纱与她对视。
她本该离去，可她只是叹息一声，缓缓朝它伸出手去。
如她所料的，她又摸到了一扇门。
三日来，她每夜都能摸到一扇门。
那么……今日的这扇门后，她会看见什么呢？
三日前，推开第一扇门的时候，岑晓晓看见满目幽蓝的水波。
时间仿佛倒回跳江那日，她沉于江水之中，厚重的水幕将月的影子搅得破碎，仅留下一点似有似无的清光，照着她渐渐下沉的身影。
岑晓晓用力地朝水面伸出手去，想要留住那点光。
可是没有用，就算是在梦中，那股因溺水而导致的窒息感仍是如此分明，逼真地仿佛真有锁链缚于脖颈，重石压于胸口。而同样真实的，还有自四肢传来的尖锐抽痛，以及冰冷江水亦带来的砭骨阴寒。
头一次，岑晓晓如此鲜明地感受到死亡的可怖。
她在挣扎，在拼了命的挣扎，一边挣扎，还一边暗暗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梦境，现实中的自己还活的好好的。
然而……
因痛苦而一片空白的脑海里，一缕疑惑缓缓浮现。
与梦境相比，前几日的那次真实的溺水，似乎……并没有这么痛苦？
难耐的痛苦里，时间好像是过去了很久，又像只是过去了一瞬。岑晓晓终于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前所未有的疲惫击中了她，甚至于模糊了死亡的恐惧。
岑晓晓开始闭上双眼。
天地忽而昏黑，然后，又在转瞬明亮。
岑晓晓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她的灵魂似是破体而出，于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壳面色如雪，渐渐下沉，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再然后，远方，忽而荡开温柔的水波。
白衣青年悬于昏沉的江水之中，身上似是透着若有若无的清澈辉光，他长发飘起，神色空渺，如同水中灵魅。
岑晓晓蓦然怔住。
那竟然……是慕灵音。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慕灵音已靠近了她的身体，然后俯身，缓缓将她的身体抱在怀里。
怀中的躯体已快要失去生命的脉动，惨白的脸上还变换着狰狞的痛苦。慕灵音垂眸，眼中浮现极为复杂的神色。
那神色与他一贯表露出来的澄澈纯良不同，似是带着恶意，带着疯狂，却又似是在犹豫，在悲伤。
或许……还带着些许的怀恋。
他伸手，点向岑晓晓的额头。
似是因为犹豫，指尖还带着些许的颤抖，但他最终，还是坚定了神色。
“噗。”
极轻微的贯穿声中，岑晓晓的躯体忽而抽搐了一下，最后……便彻底静止了下来。
天地再度黑暗。
岑晓晓满身冷汗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身上仿佛还遗留着濒死的痛苦，脑海里亦充斥着震惊与恐惧。岑晓晓抓着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试图回忆梦中的场景，可当她醒来的那一刻，那些画面便如流沙般飞快地从她指尖滑落，任凭她如何收紧手掌，也留不下一点影子。
只是隐约记得，深黑的江水，远去的清光，青年洁白的衣袂，以及……冰冷的指尖。
掌心下的心跳急促而又慌乱，中间横亘着某块硬物，在冷汗的浸润下，亦散发着冰凉如雪的寒意。
岑晓晓轻喘了一声，将脖子上的东西扯出来。
月光穿过窗花洒下，于薄片纯黑的表面镀上一缕银辉。
光泽幽凉。
岑晓晓蓦然收紧手掌。
那是个噩梦。
与慕灵音有关的噩梦。
第二日，岑晓晓在木春园外吃了个闭门羹。
是夜，梦境如期而至。她怀揣着恐惧与好奇，于阴冷迷雾中推开了第二扇门。
那是清晨的江畔，架起的枯木上，燃着明媚的火焰。她看见她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去，被遗落在火堆旁的黑色薄片兀自闪着黯淡的光。
不久以后，当她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火堆不远处的树影忽而动了动，白衣男子慢慢从树后走出。
他的双手空空荡荡，显然并没有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去林子里采摘果子。而是在岑晓晓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静静藏在了树影后面。
他便亲眼看着，岑晓晓是如何扔下他送给她的“运”，又是如何毫无犹豫地转身，向远处逃去。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竟并未阻止。
眼中倒映着空荡荡的江边，慕灵音垂下眼，微微抿了抿唇，脸上已再无一丝笑容。
“果然啊……”
轻轻叹息一声，慕灵音慢慢走到火堆前，弯腰捡起那块薄片，以手指小心地拂去上面的沾上的碳灰。
灰尘散去，随着青年指尖的擦过，黑色薄片的表面，如回应般荡开微弱的幽光。
然而那光并不显得多雀跃，反是带着些许黯然，一如青年此时眼底的神色。
“晓晓，你又丢下我了……”
慕灵音缓缓垂下眼睫，五指渐渐合拢，似是想要将那薄片攥入手心。
可也恰在此时，他掌心的黑色薄片忽而一震，那浮于表面的幽光蓦然强盛了起来，像是传递着什么危险的讯号般快速地闪烁。
掌心一凉，慕灵音的脸色蓦然惨白。
他怔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转头看向火堆边还剩着的几个果子。
青年澄澈的眸光中，倒映出果子亮丽水嫩的外表。
慕灵音的眸色转瞬暗沉。
他伸手拿起一个，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随后垂下眼，开始细细地咀嚼着，只是越咀嚼，他眼中的暗沉便越深。
当那个果子只剩下小小的一个果核时，慕灵音顿了顿，双眉微微皱起，忽而便咳出一口血来。
他似是愣了一下，伸手抹去唇角的血痕，未料及又是咳了一声，连袖口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一点红痕。
慕灵音看着指尖星星点点的血迹，忽而轻轻苦笑起来。
那血痕，分明不是常人该有的鲜红，而是透着暗沉的黑。
“失策了，原来这毒，会发作的这么快吗？”
脸上露出懊悔与痛苦的表情，慕灵音握紧了掌心的黑色薄片，身形蓦然一转，便已消失在江畔。
再出现时，他已站在了岑晓晓的身边。
此刻的岑晓晓已经因为中毒，而陷入昏迷中，她的脸色带着灰败似的白，五官痛苦地拧着，似是一朵干枯的花。
“抱歉，我来晚了。”慕灵音叹息了一声，伸出手略略拂过她脸颊边被冷汗沁的透湿的碎发。
“我本以为……不会这么快的，所以……没有陪在你身旁。”
岑晓晓咬着唇，嘴角渐渐渗出血来。
“抱歉……”慕灵音手指微不可见地僵了僵，他闭了闭眼，轻轻吐出的话语却带着诡异的平静与笃定。
“晓晓，你……会恨我的吧。”
再不犹豫，慕灵音将手指移至岑晓晓的额心，微微抵住，指尖没有一丝颤抖。
昏迷中的岑晓晓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开始细微地颤动起来，挣扎着想要避开。
慕灵音垂下眼，只是又道了一声。
“抱歉。”
“噗。”轻微的贯穿声中，一切再度转为黑暗。
心脏一个剧烈的颤动，岑晓晓蓦然睁开双眼，伸手攥住胸口的黑色薄片。
又是遗忘了一切，只记得那份痛苦与恐惧。
“是你吗？”
岑晓晓摩挲着微凉的薄片，脸上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如今，这已是第三个晚上了。
岑晓晓停在门的背后，手掌欲要微微施力，却又犹豫着停下。
因着心头的某些揣测，她今日睡觉的时候，并没有带着那块神秘的黑色薄片。
可她还是来到了这里。
那么这扇门的背后，是不是……又将是一个噩梦，一个的回忆不起来的，有关于慕灵音的噩梦？
岑晓晓咽了口口水，忽而转过身来，想要远离那扇门。
眼前一片昏黑，来路隐没在纠缠缭绕的烟云里，梦境中一片寂然，明明没有风，那些烟云亦如缠绕的蛇群般扭动着变换形状。
岑晓晓壮着胆子，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唉……”自她的背后，忽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脊背蓦然涌上一股寒意，岑晓晓仓皇地转过头来，低声惊呼道，“谁？”
门扉忽而洞开。
一只手从中伸出，握住岑晓晓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径直把人拖入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