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重重垂落的枝叶,墨园的中央,是一口枯井。

灵姑娘只是略略拂开上面覆盖的落叶,便直接坐在了井沿处,也不嫌尘土污了她的白衣。

岑晓晓跟着她走了过来,目光瞥见她身下黑沉沉的井底,心跳忽而快了一拍。有什么零散的画面从她脑海中一掠而过,转瞬便没了踪迹。

“我……曾和慕灵音定有婚约。”岑晓晓还在尽力回忆着那段画面,耳边忽而传来灵姑娘淡淡的声音,这一句话就将她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直觉自己接下来会听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岑晓晓忙收敛了心神,抬眼满怀好奇地看向灵姑娘。

灵姑娘却并没有在看她,她正低垂着眉眼,神情低迷,似乎她在坐下的那一刻,便像是陷到了某段回忆里,连语声都显得轻而缥缈起来,“那个时候,我并不喜欢他。”

“因为那时的他,是慕家出了名的废物。”

“等等……废物?”意料之外的评价传入耳中,岑晓晓不由惊讶地反问道。

“是啊,废物。”灵姑娘点了点头,语气里含了一丝淡淡的嘲讽,“寒窗十载,他却连个秀才也考不中。无奈之下跟着他二叔学习经商,却又因为一时轻信赔了大半家产,被慕家主人一通训斥。”

“他一时气急,深夜外出买醉,被暴雨困在半路,回来的时候便感了风寒,大病一场,人便渐渐消瘦了下去。自那时候起,他就开始消沉,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的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你说……”灵姑娘抬起眼来,“这样一个人,怎么不是废物?”

“额……”迎着灵姑娘含着冷意的目光,岑晓晓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会是慕灵音的过去?

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岑晓晓盯着她,心中疑窦丛生,但奈何她之前从未见过慕灵音,而灵姑娘又说的煞有其事,她也只能继续听下去。

“慕灵音久病不起,慕府为了冲喜,便起了迎我过门的主意。”灵姑娘忽而勾了勾唇角,笑的讽刺,“说我背信弃义也好,说我心高气傲也罢,因着幼时的一纸婚约,我就得嫁给这种人,我怎么可能甘心?”

“于是我逃了,想着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安身?”说到此处,她不由摇了摇头,“现在想来,当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一个闺阁女子,再有心气又如何?我很快便被抓了回来。慕府就算败了大半家产,可也好歹算名门大户,我父母不敢开罪,便硬把我送到了慕府。可笑的是,这次连顶花轿也没有,只因为慕大公子,说想先见见我,再做他想。”

“呵。”灵姑娘缓缓合上掌心,低低冷笑了一声,“我当时在想……何以轻贱至此。”

“我觉得……慕公子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岑晓晓愣了愣,有些犹豫道。

灵姑娘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或许吧。”她叹了口气,眉宇间的冷意终是敛了几分,“只不过,已经没必要深究了。”

岑晓晓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太对,可不等她深思,灵姑娘已继续说了下去。

“在入慕府的第一个晚上,我见到了他。他当时喝的醉醺醺的,嘴里喃喃着什么‘俗子胸襟谁识我’,什么‘英雄末路当折磨’。抬眼见了我,却不知怎的又嗫喏了半晌,双眼发直,痴了似的。”

“我心里害怕,却还强撑着挺直脊背,喝令让他出去。”

“你若见过那时情景,定会觉得又荒谬,又好笑。”灵姑娘轻轻笑了笑,继续说道,“那时我在想,若他对我无礼,我宁愿拼着自尽,也绝不受此折辱。”

岑晓晓摸着下巴,总觉得灵姑娘描述的场景里充满了违和感。

“那后来呢?”

“后来……?”灵姑娘沉默了一会,低垂的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怀念,“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看了看我,便又关门走了出去。”

“呼……我就说嘛,慕公子应当不是那样的人。”岑晓晓呼出一口气,这才勉强从灵姑娘的话里扒拉出一点和现在的“慕灵音”相似的影子来。

灵姑娘的目光略略从她脸上划过,神色便暗了暗。

她忽而觉得岑晓晓的表情有些碍眼。

信任……她从哪里得来的信任?

闭眼压下翻涌的恶意,灵姑娘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启唇,只是这次,她的语气里不可避免的带了几分怪异的情绪,“是的,慕公子自然不是那种人。因为那夜初见之后,他就开始讨好我。”

“讨……讨好你?”岑晓晓颇有些没反应过来。

灵姑娘勾唇笑了笑,眸中终于浮现出些许暖意,她近似怀恋地低语道:

“是啊,他曾很用心的……讨好我。”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年轻的公子开始学着戒酒,学着强身,甚至学着下厨煲汤,学着采买脂粉。

只为……讨好她。

他纵使失败,纵使懦弱,可好歹守礼,好歹温柔。

温柔到……接近怯懦。

“我……”沉默了半晌,灵姑娘才淡淡道,“我还是看不起他。”

“堂堂慕府的公子,文不成武不就。明明有着过人的身家,却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于是谁都可以骑到他的头上去。就连寄人篱下,任凭摆布的我也可以三番五次的忽视他,拒绝他,乃至于……羞辱他。”

“我看不起他。”

晦涩的月影下,白衣女子低垂了眉眼,神色晦暗不明。唯有语句尾端轻轻的一声叹息,隐隐透露了三分憾悔。

岑晓晓心口颤了颤,她觉得自己已隐隐预感到了之后的发展。

果不其然,当灵姑娘再开口的时候,她便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很快,他又病了,这次……他病的快要死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那场大病耗空了他的身子,又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郁郁不得志,他一天比一天的虚弱下去……当时,慕府上下都在背后非议我,他们不怪那场雨,也不怪慕公子自身体弱,只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的头上。就连现在,尽管过往的仆从已大多被遣散,可我知道,在我背后依旧有些知晓往事的人还在议论我。”说到这里,灵姑娘蓦然抬起眼来,望向岑晓晓的目光近乎偏执,“那么你呢?你觉得……这里面有没有我的一份责任?”

被那眼神盯着,岑晓晓的心脏不由重重地跳了一下,掌心也渐渐冒出冷汗来。

“你……”一阵莫名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岑晓晓的嗓子抖了抖,有些干涩地问道,“你做了什么吗?”

“……呵。”漫长的沉默里,灵姑娘忽而嘲讽地轻笑了一声,她缓缓摇了摇头,终是淡淡答道,“我从未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是啊,她从未做过什么特别多事情。

只是冷漠,只是忽视。

比如倒掉他熬了几小时的羹汤,比如扔掉他挑了大半日的脂粉。

再比如……无数次视若无睹地,从落寞的他身侧走过。

“我……”

一幕幕回忆在脑海中翻滚不休,搅得她头疼欲裂,她本以为这些是无用的…早该被舍弃的东西,可直至今日,她才发现……在她心底,那一幕幕场景仍色彩鲜明,恍若昨日。

灵姑娘抿了抿唇角,眼中划过一丝脆弱。

迎着岑晓晓不解的视线,她张口,似是反问,又似是自问道:“可是……我有什么错?”

她本就是被强留在慕府,本就是看不起这么一个未婚夫……

思慕就一定会得到回应?

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至始至终,他的情动,他的颓然,他的绝望,又与她何干!?

所以,她有什么错!

灵姑娘慢慢挺直了脊背,黯淡的月影下,她下颔的弧度优美如鹤颈。

面对着这样的灵姑娘,岑晓晓动了动唇,却也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而灵姑娘也并未等待她的回答。

“在他清醒的时候,他解除了我们之间的婚约。”她一字一句,冷静地,平淡地说出了那个结尾,“我自由了,而他……”

那淡漠的声音忽而颤了颤。

“他死了。”

三字掷出,一滴泪出现在她的眼角。

岑晓晓被她的话惊的一怔,不敢置信道,“死……死了?”

“是啊,死了。”依旧冷淡的声线中,灵姑娘一点一点收拢了掌心。尖锐的指甲扎进肉中,带来阵阵刺痛感。

“那现在的慕公子是……”一旁的岑晓晓还在发问。

似是终于无法忍受,灵姑娘蓦然站起身来,黯淡的月影下,她精致的眉眼似是笼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你就这么想知道慕公子的身份吗?”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逼近愣住了的岑晓晓。

“我可以告诉你,我当然要告诉你。”

“毕竟你都要嫁给他了,怎么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被她眉眼中的阴郁和恶意吓了一跳,岑晓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灵姑娘仍在步步向前,干黄的枯枝草叶在她足下发出细微的破碎声。

“我曾亲眼看着他死去,也曾亲眼见他重新睁开双眼。”

“他曾心脏停止,呼吸凝滞,身躯僵冷。”

“可他也忽而面色转红,脉搏跳动,双眼睁开。”

“因着我不知道的缘故,或是上天的眷顾,或是妖魅的术法,他活过来了。”

“很不可思议是不是,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当时他遣散了下人,屋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被他吓得浑身发抖,差点便要喊出声来。”

“可他拉住我的袖子,轻轻地说,‘别怕,我会待你好,我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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