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是两日过去了。

今日是慕家主人大喜的日子,整座慕府张灯结彩,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可奇怪的一点在于,无论慕府内里再怎么热闹,慕府门外也是冷冷清清的,连个上门的宾客都没有。慕府的婢子和仆役们自顾自地准备着喜事,对这情景也不觉得奇怪,彼此间说说笑笑,表现得和平常别无二致。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在准备一场再奇怪不过的婚礼。

按慕灵音的意思,岑晓晓是他心爱之人,也是将来慕府的女主人。这话里的意思自然是说,他这回是要娶岑晓晓当正室夫人,而不是只打算纳个小妾。娶妻是大事,慕府里的排场摆的倒也算足,众仆役婢子们都统一着了一身红,各项摆设与器具上也都系了红绸,檐下挂着红灯笼,地上铺着红毯,把整座慕府妆点的红红火火。

可惜慕府这排场再好,也掩盖不了这场婚礼的仓促。

俗话说,礼不可废。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儿女,要成婚也得过了三书六礼,从定亲到迎亲,动辄便是几个月,为了等待吉时,半年以上更是常态。慕家作为明台的望族,在这方面理应规矩更多。

然而整个慕府,从主子慕灵音到下面的仆役,都像是完全忘了这些礼法般,三书六礼基本省略,唯留了最后的“迎亲”这一项,可这迎亲也不伦不类,别说是宾客了,连慕家的长辈也没有到场。他们只用了短短三天,便筹办好了这场婚礼。

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除了新娘岑晓晓。

或许还有那个始作俑者,新郎慕泠音。

这像是一场戏,台上站着被人操控的木偶,以及无力反抗的新娘,他们敷衍潦草地走着形式,唱着荒腔走板的调子,只等着幕布落下。

只是奇怪的是,在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里,还偏偏透着认真。

大红的裙摆铺了满地,袖摆上的金线鸳鸯缠颈而卧,烛火昏黄的光影下,腰封上点缀着的明珠闪着灿灿的宝光。岑晓晓穿着这身显然价值不菲的嫁衣,整个人都有些局促了起来。她老老实实地坐在镜子前,而她身后的碧水正小心地挽起她的头发,为她戴上繁复华贵的头面。

红色的花钿印在眉心,往下便是被修成细长的眉宇。碧水拈起一点脂粉,小心地点在她眼角,又细细替她晕开,染出深深浅浅的绯红。待眉眼画好,碧水又拿起胭脂,在她颊边刷上淡淡的粉,最后才在唇上点上正红的口脂。在这般细致的装扮下,少女原本平凡寡淡的脸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明艳起来,到最后映入镜中的,已经是一张连岑晓晓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面容。

“岑姑娘,您看看还有什么有哪里需要调整的?”望着镜中这张几乎是被自己一手打理出来的漂亮妆容,碧水收了手,略带一丝自得地问道。

“不,不用了。”岑晓晓惊叹地摇摇头,对着镜子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她之前自知长得普通,五官甚至还透着男相,便也懒得打理自己,将错就错地扮着男装讨生活。倒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细细打扮起来,竟还有些好看。

那是与前世的清丽,以及今生的普通全然不同的风格,偏向于粗硬的轮廓被细细勾勒,竟神奇地带了几分大气的妩媚。

“真神奇。”岑晓晓对镜啧啧称奇许久,又有些迟疑地问道,“不过,好看是好看,我却觉得……好像有点不太适合我?”

的确是不适合的,脂粉堆就的妩媚线条,与原本的气质格格不入,乍眼看去还好,但若是细细瞧了,便会觉得不对。这种违和感,活像是错带了她人的面具。

“怎么不适合?新娘子都是这么漂漂亮亮的。”碧水却满不在意地笑道。

岑晓晓心中不怎么认同,但她也懒得和明显被洗了脑的碧水纠缠,她又照了好一会镜子,待要收回眼神的时候,忽而愣了愣,

或许是因为没扣牢,她喜服的领口微开一线,隐隐露出一点纯黑的光泽。

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吗?都是快要撕破脸的时候了,她竟还老老实实地把慕大妖怪送给她的“运”给戴在身上?

“……真是何必。”岑晓晓苦笑了一下,伸手将领口拢好,她感受着掌下黑色薄片的微凉触感,不由低声感慨了一句。

觉得那声感慨里似有深意,碧水忍不住疑惑地望了她一眼,岑晓晓却已抬起头来,向她眨了眨眼,笑吟吟地转移话题道,“碧水呀,这两日你可有看见慕公子吗,他都在忙些什么?”

“慕公子……慕公子自然是在忙婚礼的事情。”在岑晓晓的注视下,碧水的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但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补充道,“马上就是吉时了,您很快就能见到公子。”

忙婚礼吗?以及……很快就能见了。

岑晓晓若有所思地撑了撑头,眼中浮现一缕疑惑。

慕大妖怪是被什么绊住了吗?枉她苦等许久,可这两日,她却没有做梦了。

没过一会,便有下人过来相迎,说是到了吉时。对此岑晓晓也没多做扭捏,她爽快地戴上坠着金丝流苏的红盖头,就在碧水的搀扶下坐上花轿。一日之前,客房到主殿的路上就已经铺好长长的红毯,只等着典礼开始的一刻。

也就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勉强算是过了形式,花轿便停了下来。岑晓晓心下好奇,掀了半边盖头去看,轿子却有些不稳,她一时没稳住重心,差点便要歪倒,而就在此刻,帘子忽然被掀开,一双微凉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晓晓,慢点。”

面上的红纱再度垂下,眼前复又笼进一片大红里,慕泠音清润好听的声音自她耳际轻轻划过,带着淡淡的关切与紧张。

岑晓晓怔了怔,纵使做过心理准备,可她的心跳还是情不自禁地快了起来。几日未见,乍听见他的声音,她很快便联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那个烛火摇曳的晚上,他的手指抵在她的后脑,指尖是刺骨的冰凉。

他试图夺走她的记忆,他或许还试图杀了她。慕泠音,这个前世她记不起来的故人,一边在伤害她,一边又像是在难过。

是的,纵使又惊慌又害怕,岑晓晓却不曾忘记那些互相矛盾的细节。她记得慕泠音指尖的冰冷,记得他眼底的诡谲,却也记得他指尖的颤抖,记得他尾音里的痛苦。

以及那段她想不分明的话……

“我曾想过,那么残忍的过程,要怎样做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呢?”

“或许,只要过程足够荒谬,痛楚足够模糊,再加上忘却的咒法。那么,加注在你身上的所有伤害,是不是就……”

就……什么?

“晓晓?”岑晓晓还在走神,没有注意到那双手已离开了她的肩膀,慕泠音像是说了什么,见她没有回应,又略带局促地唤她,“晓晓?”

“嗯……你刚说什么?”回忆被突然打断,岑晓晓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嘴上含糊地应了一声。

“晓晓,我刚说……我扶你下来,好吗?”慕泠音重复道,语中带着点小心翼翼。

岑晓晓点了点头,怕对方看不见,又朝他伸出手去。

仿佛不敢置信,身前的男子静滞了一瞬,而在下一瞬,像是怕她反悔似的,慕泠音纤长有力的五指蓦然将她的手掌包裹,他牵着她的手,小心地将她带出轿子。

或许是因为紧张,他的掌心一片冰凉,岑晓晓有些不适应地扭了扭,慕泠音便飞快地反应过来,他有些低落地道了声歉,待拉着她下了轿,便干脆松了手。没过一会,他从下人手上接来一段缀着红花的红绸,将另一端放入岑晓晓的手中。

耳旁传来喜庆的奏乐,傧相高声念起祝词。在下人的小声提醒下,岑晓晓被那红绸牵着,一步一步走入喜堂。

明明是一片祥和的发展,岑晓晓却渐渐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因为眼前蒙着红纱,她看不见周围的景色,便只能凭着旁边的声音和下人的提醒进行着动作。好不容易待祝词念毕,她忽而听到身旁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慕泠音?”岑晓晓询问道。

“……我没事。”沉默了一会儿,慕泠音轻声回答她。

像是真的没事,那咳嗽声只是响了两声便止了去。岑晓晓的耳旁仍响着喜庆的奏乐,可因为这两声咳嗽,那股哪里不对的感觉愈发强盛了起来。她有些不适应地抿了抿唇,想要缓解心头的焦躁,唇齿间传来陌生的脂粉香,抹在她唇上的口脂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明明是沉稳的正红色,偏带着缱绻妖娆的香气。

让她想起她脸上全然不贴合的妩媚妆容。

她就要和慕泠音拜堂成亲了,她已经站在了喜堂里。可岑晓晓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梦里虚虚浮浮的没有实感,或是在演戏,嘴里唱着他人的离合悲欢。

岑晓晓怔了怔,心中愈发不安,她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中的红绸,焦虑地等待婚礼的下一步。

祝词唱罢,接下来……便是拜堂了吗?

傧相怎么还不说话?

等等……

红纱之下,岑晓晓蓦然睁大了双眼,她终于意识到了是哪里不对。

尽管是短暂的沉默,可是……周边未免也太过安静了。

没有喜宴该有的觥筹交错,没有往来宾客的絮絮细语。欢快喜庆的奏乐后,是全然的冷清与安静。

之前因为一直待在客房里,岑晓晓和外界并无接触,唯一能交流的碧水也没怎么说话。她自然不可能知道,在这场仓促至极的婚礼里,慕府并未邀请任何一个宾客。

红艳艳的绸缎将喜堂布置的一派喜庆,大红的喜烛将大堂照的一片通亮,可两位新人的身前,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高台,他们的身后,亦是一片空荡荡的桌椅。

因为戴着盖头,岑晓晓看不到,从婚礼正式开始的那一刻,慕泠音的脸色便一寸一寸地白了下来,唯有眼角透着不正常的绯红。待到刚刚,傧相才把祝词唱完,慕泠音已忍不住咳出声来,细碎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那血色也不是常人该有的红,而是透着些诡异的紫。

喜堂上的下人们像是陡然失了操控的木偶,各自呆呆地站在原地,台上的傧相亦凝固着一脸讨喜的笑,嘴巴还微微张开,停在了祝词的最后一个字上。这本该热热闹闹的场景,陡然显得诡异阴森起来。

四下一片安静,若非因为奏乐之人还未失去控制,这场拙劣的戏剧登时便要穿帮。慕泠音知道岑晓晓可能会起疑心,但力量耗损之下,终是无能为力。他苦笑一声,草草用袖子擦去唇角血迹,随后五指微微收紧,又轻轻松开。

有什么细微的东西自他指尖破碎,呆立着的下人们像是收到什么指令般,垂头陆陆续续地退了下去,一个个都远远地离开了喜堂,唯有主持婚礼的傧相还站在原地。因为奏乐的掩盖,这些脚步声倒也不怎么明显。等下人们走了个干净,台上只剩他们三人后,挪走了一大部分负担的慕泠音总算松了口气。

“慕泠音……”

他正要向傧相发出指令,让他主持下一步的婚礼,可就在这时,他忽而听见少女轻声问他,“你到底想做些什么呢?”

掩于袍袖下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慕泠音神色晦暗了下来。

“我听不见声音。”见他没有回答,岑晓晓继续道,她尽力想要保持着镇定,可是语音还是带着细微的颤抖,“你是不是没有请宾客,或许,下人们也不在了?”

“这里,是不是……没有人?”

“晓晓……”慕泠音的喉口滑动了一下,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他最终只是一如既往地给出了一句无谓的安抚,“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又是这一句,你……”岑晓晓忍无可忍地揭下盖头,张口想要反驳,可就在盖头滑落的那一瞬,一只冰凉的手按在她的腕间,限制住了她的动作,她抬头,正正地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像是湖面被寒冰封禁,凝碧的波光转为闇沉的黑。眸中隐约流转的光芒是冰面折射出的光,仍是那般剔透又明澈的色泽,却冷的锐利,又浮华的炫目。

话语无声地湮没在喉口,岑晓晓怔怔地望着慕泠音的双眸,眸中神色渐渐涣散。

她感觉自己在坠落,向着他眸中冰封的深渊坠落,奇异的麻痹感从心头传开,渐渐扩散至全身。

理智疯狂的发出预警声,岑晓晓竭力抵抗着那股麻痹感,抬手想要推他,脸上也露出挣扎的神色。

慕泠音的指尖又颤抖了一下,他似是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她紧绷的唇角,可当他看见岑晓晓眼中的防备,微微抬起的手便又垂落了下去。

“晓晓,别怕。”眼角的艳色渐深,染的那剔透的眸光也泛了几分惑人的粉,体内被压制的力量渐渐躁动失控,慕泠音却还尽力地朝她微笑,语气轻柔又温和,“我保证,就一会。别怕,好吗?”

迎着他的目光,那股麻痹感蓦然强盛起来,岑晓晓的神色恍惚了一瞬,随后便如慕泠音所愿的,放下了所有的抵抗。

“好。”她乖顺地应道,脸上的神情温顺而又木然,推拒的双手垂落,大红的袖摆跟着迤逦而下,如同鸟类收敛的羽翼。

无论她愿与不愿,她终于栖息在他的掌中。

“晓晓……”眸色暗了些许,慕泠音沉默了片刻,终是试探地问道,“你……嫁给我好吗?”

“好。”没有一丝犹豫,她温顺地回答他。

慕泠音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狼狈地松开按在她腕间的手,他错开眸子,嘴角还挂着笑,可眼中的神情却苦涩的像是在哭。

“我果然……奢望不了你的心甘情愿。”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他罔顾她的意志,对她施用了“控制”的术法。

“可笑的是,在这之前……我还想着,就算是欺骗也好,胁迫也好,你终归是在清醒的情况下,与我一同向天地结契。”

“也罢……”

慕泠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痛苦与虚弱已然不在。他伸手将少女掀开的盖头重新盖上,隔着一层红纱,手指缱绻地描摹过她的五官,

“晓晓,就当是个梦吧。噩梦也好,美梦也罢,梦里的东西,总归是假的。”慕泠音的语音轻的像是在飘,神色却平静的近乎漠然,“倾心是假的,强迫是假的,痛苦是假的,伤害也是假的,等到梦醒,这一切尽化虚无,你不会损失任何一件东西。”

“我会帮助你,达成你许下的愿望。”

话音落下,情绪的牵动使胸口传来滞涩的痛楚,就连额角攀起隐约的青筋。自知是力量的反噬,慕泠音喘息了一声,默默压下喉口的腥气。

这具躯体早已撑不下去了,今日……便是终期。

他捡起方才掉落的红绸,重新退回到合适的距离上,随后冲着台上的傧相微微点头。

像是重新系上了丝线,傧相脸上略显木讷的表情忽而生动起来,他先是闭上微张的嘴,尔后露出大大的笑容,拉长了语调高声道,“吉时到,新郎新妇,一拜天地!”

慕泠音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神色有些淡淡的。等那傧相说了拜堂,便神色自若地转了身,就要向门外的天地俯身拜去。

手中的红绸被拉动了一下,纵使没有下人的提醒,岑晓晓依旧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她也跟着转了身,随后微微俯身。

“二拜高堂。”两人又转回身来,冲着空空荡荡的高台齐齐俯身。

“夫妻对拜!”傧相拉长了声音,笑的喜庆又夸张,任谁都能听出他话语中的热切。

就像台下站着的是一双天造地设的佳偶。

红纱之下,岑晓晓的睫毛忽而颤动了一下,木讷的眼中金芒一闪而过,她并未有别的举动,只有握着红绸的手微微收紧,却又很快地放松下来。

身旁的慕泠音已转过身,与她面对面地站着,他神色不动,只是弯腰的动作慢了一瞬,像是在等待她的动作。

岑晓晓干脆地俯下/身,与他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傧相高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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