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不受自己欢迎的大伯的出现,却让刚刚撒泼吵嚷的继母刘红艳平静了许多。引起争执的为哥哥盖新房娶媳妇的话题也被暂时搁置了下来。

继母刘红艳忙去堂屋的柜子里拿出一碟瓜子花生,招呼大伯边吃边聊。

“大侄女儿这次回来准备多住几天吧?”大伯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磕着瓜子问道。

“过两天就走,还要上班呢。”关小羽虽不情愿,但碍于长辈的面子还是回答着他的提问。

“年轻人知道勤奋努力是好事情啊。”大伯忙着客套,像一个下乡视察慰问的领导,话锋一转又问道:“在外面有没有谈朋友啊?”

“没有。像我这种自己生活都费劲的,哪有时间,哪有资格谈朋友。”关小羽拿来扫把,弯腰整理着地上摔碎的碗碟残渣。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一会儿,大伯面前的地上就积攒了不少花生、瓜子的壳。他用脚在地上摩擦着将那些壳往中间聚拢成一小堆,貌似语重心长地说:“本来你们这女孩家的事情也轮不到我这个当大伯的来多嘴,但是偏偏咱们家又是这种情况。你爸是指望不上了,我这个当大伯的自然要站在一个家长的立场上多为你考虑。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女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一眨眼就过去了,要是成了老姑娘连个像样的婆家都不好找。趁年轻,要抓紧点。你说对吧,弟媳妇儿。”

“可不是嘛。年轻就是本钱,要是再晚两年人家就该说闲话了。说这年纪大了还不找婆家,八成是有什么毛病。”继母刘红艳附和着,两人一唱一和,完全没有征求一旁真正的父亲有何意见。

“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就不用您费心了。您有空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家的事情,不要老是跑来别人家掺和。”关小羽的回答略显强硬。这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竟然还把自己摆在家长的位置上,真是不要脸。这两人恨不得自己明天就被嫁出去,还不知道想从中间捞取什么好处,偏要装出一副都是为你好的样子,真让人反胃。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跑到别人家掺和,我们可都是一家人哪。你不着急,那是你没有经验,我们当长辈的还是要为你考虑周全的。”大伯一脸诚恳地说。此情此景,若是不了解情况的人看了说不定真就被这一股子无私的亲情给感动了,反而显得关小羽刻薄小气,不识抬举。

“是,都怪我不会说话。不过结婚这种事要看缘分的,急也没有用。我去倒垃圾了,您慢慢吃,慢慢聊。”说着关小羽端着装垃圾的簸箕,就朝门外走去。

身后还依稀可以听到对她刚才所说言论的驳斥:“什么缘分不缘分的,真是昏了头。青山哪,你要管管呀。这孩子在外面待久了,心就野了,不服管教。将来指不定捅出什么篓子呢。要我看还是早点把她叫回来,找个差不多的婆家嫁了,这样才好收心……”

因为已经只身来到了室外,关小羽并不得看到父亲关青山对此事的反应。不知何时起,这个家对于关小羽来说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樊笼。捆绑着她,束缚着她,更压抑着她。高中肄业外出务工在她眼中并不纯粹是来自于一个继母的打压和迫害,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自由。

不像“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那般轻松畅快,而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解脱和释放。纵使这份微不足道的自由要用身体上的劳累作为代价来交换。她每天打两份工,绞尽脑汁地想要多赚一些钱,不过是想让这份来之不易的自由维持的更加长久一些。

关小羽靠在门前的一棵大树前,月光如水,水中映月,仿佛一切都如眼前这般平静美好。她却不得不为了躲避一些烦心的人和事而呆立在此处。她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朝着平静的水面投掷过去。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了一下,击碎了一片月光,继而沉入水底。一阵晚风吹来,空气中混着青草和泥土的香味。阵阵蛙鸣听得更加真切,发丝轻扬,思绪也随着那风飘远了。

当她还是个稚嫩孩童的时候,也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过。那时候父亲关青山还年轻力壮,身体康健,跟着村里的一支建筑队讨生活。父亲一个人靠着做泥瓦工在附近的乡镇上给人修建民房,养活着一家五口。经济上虽不算宽裕,倒也能吃饱穿暖。她有一个龙凤胎的弟弟,两个孩子出生时也曾是村里的一段佳话,让人羡慕不已。

全家人都靠着父亲微薄的工资过活,遇到拖欠薪水的主顾,日子也会变得有些艰难。父亲这一生吃了很多苦,他幼年丧父,由一个寡妇抚养长大。不但在经济上时常捉襟见肘,更是遭受了许多旁人的白眼和非难。好在他足够坚强和坚韧,没有因为凄苦的出身而心生抱怨,而是像一棵大树一般,任劳任怨的撑起了整个家。甚至在大伯不愿意出钱赡养奶奶时,二话不说将担子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却也颇为欢乐。小孩子总是最容易满足的,虽然没有多余的钱来买玩具和衣物,但父亲总能想到让他们开心的法子。比如用废木料刻成的手枪模型,或者路上捡到别人家祈福用的陶土娃娃。他利用休息的时间下网捕鱼,抓田鸡,为家里人改善伙食。那热气腾腾的鲜鱼汤真是想起来就让人垂涎三尺的无上美味。

每次下班收了工回家,他都灰头土脸,一身狼狈。但只要孩子们出现在眼前,他就立刻展露笑颜。他像变魔术一般,从身后拿出小卖铺买来的两块糖果。孩子们不顾泥脏和汗臭,冲过去将他包围起来。他将弟弟举过头顶,跨在脖子上骑大马,关小羽抱怨哭闹的时候他便稍一使劲儿把两个孩子都抱在怀里。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三个人就都笑了起来。

父亲就在面前的这片池塘里打水冲凉,孩子们在一旁趁机捣乱,互相泼洒,溅起水花片片。父亲打水漂的技术很好,薄薄的石头可以在水面上进行三四次的弹跳,抵达水塘对面。引得姐弟俩争相效仿,互不相让。

多数的时间父亲出工赚钱养家糊口,母亲操持家务,种着家里的几分薄田,地里的西红柿酸酸甜甜,是极好的水果。奶奶有纺线织布的手艺,织成的粗布床单可以拿去还钱,补贴家用。余下的碎布可以裁成衣服,穿起来舒适又透气。一家人团结相爱的生活在一起,似乎再难的日子都会过去,不远的将来必定是光明又美好。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以往的平静美好。那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子,父亲关青山外出工作了,母亲去田里给长势喜人的青瓜苗搭上攀爬的木架。奶奶去邻村给人送前一日织好的粗布,姐弟俩就在家门口追逐着玩耍。母亲和奶奶出门前都不忘叮嘱两人要注意安全,不要擅自走远,两人纷纷点头应允。

就在母亲和奶奶离开没多久,同村的几个男孩从家门口路过,说是要去村外的河沟里摸鱼抓虾。这几个男孩中有两个比她们姐弟还年长几岁,有几个同龄的平时也经常玩在一起。一听招呼,弟弟就将母亲的嘱咐全都抛诸脑后,决定要与男孩们一同前往。关小羽自然不肯答应,男孩顽皮,女孩子开化的早,她已经可以明辨一些是非,抵御住外出游玩的诱惑。可惜弟弟并不领情,执意要去,她的好言相劝完全不起作用。弟弟说走就走,不管是打架还是奔跑她都完全不是对手。为了以防万一,承担起一个姐姐照顾看护弟弟的职责,关小羽决定一起前往。

一群孩子嬉闹着来到村子几公里以外的一条河边,一个个兴致高昂。由于一路上走得辛苦,汗流浃背,为首的男孩子提议大家下去游个泳,即刻得到了众人的响应。

关小羽拉住弟弟,示意他不要这么做,并威胁他说如果不听话就回家向大人们告状。弟弟只好暂时妥协,站在岸边上,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其他的孩子一边起哄,说姐弟俩是母老虎和胆小鬼,一边纷纷宽衣解带,脱了个精光。

关小羽见状只觉得满脸羞红,不敢直视,只好后退几步,背过身去。只听得身后,扑通,扑通一阵响,男孩子们便如一只只精通水性的跳蛙,跃入水中游曳起来。

弟弟果然还是没能抵挡诱惑,趁着关小羽转身之际,也迫不及待地跃入水中。发现弟弟入水的关小羽虽然又急又气,却也无可奈何,她自己并不通水性,只好在岸边盯紧。索幸,开始的时候一切无恙。

玩了一阵后,男孩子们开始不安分起来,试图各自去探索其他的领域,弟弟也不例外,他虽然年纪小,但玩心却极大。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凶险。多次劝说不听,关小羽正在心里盘算着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向爸爸好好的告他一状,结实地揍他一顿才解气。

正想着,原本还得意洋洋在戏水的弟弟就显出了异样。他被水流冲到河的中央,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开始一上一下的挣扎。

从前听大人们说,这河里面有暗流和淤泥坑,关小羽意识到了危险,立即大声呼救。但同行的毕竟都还是孩子,最大的也才十一二岁,遇到这种紧急情况没有人敢贸然上前。大都直接吓得呆掉了,纷纷从水里爬上来,四散而逃。

关小羽慌乱地拿起岸边上绑着网袋用来捞鱼虾的竹竿,竭尽全力朝弟弟的方向伸过去。无奈竹竿长度有限,差了一截距离。于是她只能试探着往前,再往前。水中的弟弟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露出水面的部分越来越少,眼看着就要全部沉入水中。突然脚底一滑,关小羽也跌入了水中。不会游泳的她呛了两口水,一瞬间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都说人死之前,生平紧要之事会像电影放映一般在脑海中重现。对于关小羽来说,那天留在记忆中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空白。

是的,她当然没有死。那天,当其他孩子跑去附近的公路上找到了前来救援的大人时,水面上还隐约可以看到几缕摇曳的发丝。大人们根据那头发判定了她的位置,从而迅速地将她从水中提了上来,让她捡回了一条命。然而她的双胞胎弟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被人打捞上来时,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七岁。

那天晚上,整个家都笼罩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每个人的心中都怀着无法排解的愧疚。如果能够重来,大概母亲不会选择去田里干农活,至少不去独自前去。奶奶宁愿少卖一块布也会坐在门前,守住纺车,守住自己的孙子。而关小羽就算拼了命也要挡在弟弟选择的那条不归路上。

只是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男人和女人表达悲伤的方式大不相同。母亲抱着弟弟的尸体时而声嘶力竭地哭喊,时而又自言自语不愿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而父亲只是蹲在堂屋前,在那悲戚的哭喊声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大口大口地灌下刺鼻的白酒。

关小羽在奶奶的怀中哭到睡去。那天晚上她曾经被父母的争吵声和砸碎东西的巨大响声而惊醒,在黑暗和恐惧中瑟瑟发抖。

上天并没有给予这个家应有的仁慈和怜悯。第二天,父亲酒醒的时候在弟弟的尸体旁边发现了早已停止了呼吸的母亲。她接受不了丧子之痛和丈夫的责骂以及将要面临的来自外人的非议,一时想不开喝下柜子上剩下的半瓶除草剂,寻了短见。

从此,所有平淡又温馨的日子都离这个家远去。

父亲像变了一个人,整日与烟酒为伴,不再想着打拼奋斗。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发一通脾气,把自己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好有奶奶撑着,三个人还可以在一起相依为命。关小羽并不怪他,因为经历了如此沉重的打击,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做得比他好。

直到三年之后,在别人的介绍下父亲认识了继母刘红艳,并与她和她带来的儿子组建了新的家庭。父亲似乎又燃起了新的希望,生活也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他心里对刘红艳是感激的,感动于她对于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不嫌弃。关小羽也打心眼里替他感到高兴。

只是关小羽有时忍不住在想,如果当初被救起来的是弟弟,淹死的是自己,那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母亲不会痛失爱子而寻死。至少最初的那个家依旧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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