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虽时节已到了暑季,可在这西北边关大漠之地,夜间却仍是一派衰败枯凉的景象,好似这朔漠狂沙,数百年来,从未停歇过。

此刻,大漠之上,一道尘埃激扬,如同漫漫长夜中一条奋鬣苍龙一般,朝着不远处的一座坚城疾驰而去,墨止策马狂奔之下,眼眸中闪着如同星光一般异样的光芒。

纵然是长夜悲凉,可此刻墨止心中却蕴含着一股火热的灼痛,这种感觉是一种此前从没有体验过的奇异心境,似是期待,又似是惧怕,虽然沈沐川曾言说过,乌袖镇覆灭,除却血鸦飞袭之外,另有背后隐情,可飞羽盟之诸般行径,却是一切发始之端,这一点,在墨止心中,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背后的黑手,可留待日后查探,但飞羽盟的血账,不可不算。

他原本料想着,飞羽盟淡入江湖,还需数年光景才可能寻觅到,可转瞬之间竟这般接近,他心中由是激动,但回想起那满天嘶鸣的血鸦重云,却始终让他大感惴惴,如若真的遇到,自己确有把握胜之么?

钦阳城乃是西北边疆重镇,自大魏结束乱世兵争,建立起疆域辽阔的帝国之后,便构筑起了一条犹如天堑鸿沟一般西北防线,守御关外异族,不使其越境掠夺,而钦阳城便正是这条防线的起始之处,别名“侠城”。

原来当年正魔激战,正道本已无胜算,但偏偏就是靠着御玄宗辜御清、澄音寺祖鸿大师与寒叶谷孟元秋三人之力,一举反扑,连挫魔兵七十三阵,将魔道群魁困锁在钦阳城西北侧的疾风原上,最终一举胜之,这一战乾坤定,天下三大宗门地位固然稳如磐石,钦阳城也由此成了天下正道侠士心中圣地所在,侠义盟聚义于此,也是大有深意。

墨止策马奔驰约莫一个时辰,已见晨光在沙丘边缘描摹金边,此刻风沙顿止,一座土石坚城伫立眼前,只见这座城池垣深磊重,壁垒森严,四面敌台飘扬战旗猎猎,一块硕大的青石大板悬在城头,以极其钝拙沉厚的笔法,镌刻着“钦阳侠城”四个大字。

此刻临近英雄大会召开,可谓江湖人尽皆知,群情鼎沸,数月以来各路江湖人士纷至沓来,一路上所见之人,各执兵刃,刀剑之属反倒稀松平常,墨止一路所见的,净是些见了都叫不上名字的古怪兵刃,所见之人,也均是各生奇怪模样。

墨止打马来到城门,只见此刻城门口吊桥下落,城门口早排着一条极长的队伍,侯着入城。

墨止昨夜夺门而出,趁夜而至,却不想这里已等了这么多人,想来是彻夜蹲守,争的便是个入城的名额。

果然,待不多时,城门口吊桥下落,城门前一众人等纷纷抬头,话语杂沓,转瞬间纷纷乱乱,极是嘈杂。

只见却有一人,身着粗布衣衫,静立城门之前,口中一声哨呼,极是响亮,显然是暗运气劲,欲要震慑众人。

墨止方一听他口中声起,便已猜知他功力绝高不过自己,待得听他喊声未歇,中气尚足之际,自感气海宁定,全无不适,更是确认此人功力虽是不低,却也不过如此。

但此刻城前众人功力参差不齐,许多人乍一听得,已是被震得头晕眼花,立足不定,口中更是呼喊不出半个字来。

由此一来,四下里嘈杂纷乱之声果然被压制下大半,即便是那些闻听之后体内无异的高手,也不再多言,静静地注视眼前。

那麻衣门下上前略略拱手,朝着众人行了一礼,说道:“蔽派举召义盟,诸位贵客到来,实是蓬荜生辉,然侠城地窄偏僻,恐难奉周全,还请诸位皆取出蔽盟令牌,作为凭证入城。”

他方才纵声长啸,声音并不甚高,可此番开口言说,声势浑厚,话语虽过,却始终隆隆在耳,墨止听后,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看来此人功力并不在于一时爆发之力,而是长于经久不散之功,没想到这侠义盟网罗了这么多高手,即便是这品级最低的麻衣门客都有此等功力,若要潜入其中寻到飞羽盟帮众,只怕更加不易。”

他心中固然焦急,可眼前众人则更是恼火,原来这侠义盟势力极大,锦衣剑神张仙纵又盛名赫赫,故而派发给各门各派的令牌极是有限。

眼前众人虽不下百人,但真正怀揣令牌而来的只怕不到十一,这一下群情耸动,纷纷怒喝出来。

而那守门之人却如同早有预料一般,对眼前众人怒喝咆哮,竟是熟视无睹,待得众人群情稍歇,这才侧身抬手一款,说道:“不见令牌,不得入城。”

他这话说得极是冷漠,却又坚定无比,至于眼前众人如何不满,倒似全不放在心上。

但排队众人之中,倒有大半功力不及他,料想着城中还不知有多少侠义盟高手,一时之间也不敢再多造次,只是各自怒目相视,眼中几欲喷火。

墨止一拽缰绳,欲动未动之际,却觉身侧两阵旋风呼啸而过,已有两骑人马左右并上,打马疾驰。

墨止定睛望去,却见那两人一个身量如同铁塔,另一人盈盈背影,是个花枝妙龄的少女,竟是前夜与众人合力对抗北桓骑兵的两人。

“啊,是那两个怪人,果然他们也要到这钦阳城来。”

那两人风姿非凡,马踏若风,瞬息间便奔至城门,二人同勒缰绳,两匹骏马竟是说奔则奔,说停便停,既不声嘶,也不人立,但周身旋风过处,犹是扫得众人胸臆闭塞,气息不均。

那少女峨眉斜飞,杏目生威,也不多说话,从袍袖之中径自甩出一块铁牌,墨止离得虽远,但看得清楚,那铁牌氤氲紫寒之气,与自己手中那块几乎全无二致。

那守门人接手一看,脸上显出惊诧神色,连忙行礼垂首,恭恭敬敬地说道:“没曾想是紫衣侠士的贵宾,快请入城。”

那莽汉手提铜棒,一边朝城内走去,一边哈哈笑道:“我看关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城池也是一般的残破偏僻,倒是关内人说话,曲里拐弯的,听着好不舒服!”

他心思直爽,便是这般大声呼喝入了城门,中气之足令人侧目,旁人便是明知他话语中含着贬义,却又哪里有人敢说个不字?

墨止侧耳听着,只听得莽汉话语渐行渐远,忽而止住,想来被少女制止,不再多说。

墨止瞅了瞅自己胯下这匹瘦马,只见这匹黄皮瘦马连打响鼻,似是对那两匹骏马极是不服,墨止见了笑道:“黄马兄弟,你不服那两人……啊不,那两匹马是不是?那你可要争些气,咱们也一股风似的冲过去,如何?”

黄马闻言,又是呼哧呼哧连喷气息,似是回应。

墨止一笑,叫道:“你有这志气便好!”

随即双腿一夹,黄马登时一声怪叫,放蹄长奔,只不过这匹马气力着实不济,连夜奔腾早已疲倦,此刻驮着墨止左摇右晃地歪扭着奔向城门,快慢自是不必相比,但激起尘土直如沙尘暴一般,惹得旁人咳嗽不止,待得烟尘散去,却见这黄马仍是驮着这少年颠簸身前,也没跑出去几丈远近,急得墨止口中呼喝发怒,但黄马身躯上下颠簸得厉害,却始终跑不甚速,倒是少年话语被它震得颤动不停。

众人虽着急入城,但见这一人一马如此滑稽,也不由得发出笑声。

“你……你他娘的……可太……让我丢人现……眼了!”墨止连声呼喝,但他越是颠簸紧张,双腿便夹得越紧,黄马吃痛,便也不敢停歇,可此刻却着实无力奔驰,只得来回小跳窜蹦,只见四蹄乱踏,跑得极是热闹,却始终不曾跑出去多少距离。

但一人一马折腾许久,倒也来到了城门口,守门的麻衣挥手扇了扇身前尘埃,一脸尴尬地说道:“咳咳……这位少侠……咳咳,你的令牌呢?”

墨止“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那面令牌,递了出去,那麻衣原本见这少年颇有英姿,但没成想一露身手竟是这般疏漏,当即便觉得眼前不过绣花枕头,即便带有令牌,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黑铁令。

但墨止手掌一翻,晨光之下,这紫黑色的铁牌竟不反光,仍是一派黑黢黢的样貌,隐隐透出几丝寒芒。

那守门麻衣惊道:“这……一个早晨竟来了两波紫衣侠士的贵宾!不知小老爷与我们盟中哪位紫衣侠士相熟?”

其实以此人的麻衣品级,绝没有资格问询紫玉令牌持有者的来历,但他眼瞅着眼前少年哪里有丝毫江湖豪士的风骨?哪里有江湖任侠会被一匹瘦马颠着现身的?故而大着胆子出言相询。

他这般心思,墨止岂会看不出来,但若是此刻尚在中原,他几乎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地端出“李七襄”的名号挡箭,但此刻既然到了侠义盟的属地,他一时也不敢造次,生怕自己前脚托大,李七襄后脚便蹦到眼前,若是如此,那再谈什么悄然潜入便都成了笑话。

可他转念一想:“若我此刻软了脾气,只怕他们更不会干休,不妨借此看看,这牌子究竟有几分分量。”

主意稍定,墨止反倒收了笑容,露出一副冷若冰霜的倨傲神色,眼角横睨过去,淡然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问我们交情?方才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倒盘问起我来?”

说罢,从腰间将长剑解下,剑身连鞘,指着那人鼻尖,说道:“小爷此刻进城,我看你们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他自幼见父辈走镖,学的便是个软硬兼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此刻见侠义盟门众对这块牌子极是看重,故而大逞威仪,索性便将这狐假虎威的伎俩一用到底。

果然,那守门麻衣大惊失色,连忙赔礼道:“小老爷莫怪,是小人多嘴了,快请入城。”

说着,束手侧身避过,脸色极是恭谨。

墨止哼了一声,道:“若非我急着进城与老友叙旧,岂肯与你干休!”

说罢,故意腿上用力,黄马连连奋蹄,却不奔驰,一身尘土四散飞扬,只不过此刻倒似耀武扬威一般,黄马的眼中闪光,响鼻连打,意甚自得。

墨止拍了拍那黄马脖颈,笑道:“好兄弟,咱们进城吧!”

但那黄马欢脱得发了性,嘶鸣不止,墨止连忙低声在它耳畔说道:“别嘚瑟了,快点滚进去!”手上悄然运劲,在马鬃上扯了一把,黄马一时吃痛,这才被逼得低了头颅,老老实实地步入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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