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一会儿,周围人也看出端倪来,笑意渐止,开始相互探寻怎么回事。

窃窃私语中,卢风鸣看得着急,他觉着自己若能隔空传音,一定要让那沈小姐让让步,你既嫁入杨家,往后是要与杨家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何必第一天就闹得这么僵?

但他也只能干干想着了,沈芊芊的手举得发酸,却一点儿没有收回的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杨连祁终于抬起了胳膊,一言不发接过了她手里的牡丹纸鸢。

周遭都松了口气,甚至那举凤冠纸鸢的下人都长吁了一声,按了一按发酸的胳膊。

唯独堂上的杨家伯母李氏不大高兴。

但已经有了台阶下,自然不能再生事,便也只能忍着气了,接下来入帐以及宴席,卢风鸣不消再看。

他回到家,闲着无事,来长清斋讲述方才见闻,他描绘得有声有色,却把骆长清听得心惊胆战。

“他们夫妻俩明争暗斗,只怕我们与鸿渊坊的梁子也要结下了。”她叹道。

小风想了想:“是哦,我想起来了,陈家掌柜陈升鸿今儿在宾客之中的,他当时脸色是很不好看。”

“怕什么,东西是沈小姐选的,又不是我们故意的。”孟寻接话。

刚说完,见陆陵从楼上下来,他没听见前话,多嘴一问:“故意什么?”

“师父送了沈小姐一个纸鸢,今儿出了风头,鸿渊坊丢面子了。”孟寻简单解释。

“什么纸鸢这么厉害啊?”陆陵随意问着。

“就是那个啥……”孟寻想了半天,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师父房间那只漂亮纸鸢的名字,他欲要形容一番,还没说出口,见陆陵拿了一只蜡,又上楼了。

他原本也没多感兴趣。

孟寻不悦地朝骆长清瘪瘪嘴:“师父,你看他,简直目无尊长!”

骆长清暗笑:“你怎么总爱挑阿陵的刺?”

“那也得有刺可挑不是。”孟寻一挑眉,“二师哥他的心根本就没放在长清斋上,我怎么没去挑大师哥呢?”

“他志不在此不必强求,话说回来……”她四下望了望,“你大师哥呢?”

孟寻扬手一指:“在院子里削竹子呢。”

骆长清移步到院子,见那青色身影与一排竖立的竹子若隐为一体。

她看他神情专注,思绪有一些恍惚,本不想打扰,可才一动,岳澜就听见了,他转过头来,清浅一笑:“师父。”

她只好走过去,与他并肩坐在台阶上,听着蝉鸣随良夜的微风轻轻飘荡。

岳澜开口:“师父,你找我有事吗?”

她踌躇片刻,方问:“澜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啊?”岳澜被这话问糊涂了,“我上次不是说过,绝不离开师父吗,我帮着师父一起把长清斋经营下去啊,或者说……师父你觉得我帮不上什么吗?”

她转头看向他:“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

岳澜松口气。

骆长清又道:“阿陵如此勤学,我知道他志在朝野,论才情你也不差,你可有此打算?”

岳澜听此话,也转头与她对望,他在她面前一贯说话都是轻轻柔柔的,只在上次她把首饰盒拿出来跟他们分的时候,一时情急,说话才重了些。

此时他没有情急,但言语里还是不可遏制地减了轻柔,多了坚毅:“师父,留在长清斋,就是我的志向,您不要总是用您的想法来替我的人生做决定。”

“可……”

“什么丈夫应纵横天下,君子该驰骋朝野,这是陆陵的心思,不是我的,世间行行业业,难道市井之中的生活,就不是人生吗,难道这样的人生,就一定平平无奇吗?”

她一怔,静静看着他:“对,是我浅薄了。”

“师父你并非浅薄,你是担心则过。”岳澜连忙道,“总是劳你为我们几个操心,你大概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才会如此患得患失,说起来,应当是我们的责任。”

她又一愣,岳澜其实说的没错,她不知道该如何管教这几个徒弟,只觉得自己应该照顾好他们的衣食起居,教育好他们的处事态度,尽一切可能为他们铺垫好往后余生。

不过,她好像的确忽略了,他们本身自己是有想法的。

而且,这个澜儿,为什么总有本事把一切责任归咎到他自己身上?

思量间,不觉一花瓣落在头上,岳澜伸手,替她拂去。

她一退,忘记旁边无倚靠,身子倾斜忽然失去了重心,眼看就要往左边栽倒,岳澜急急自她肩头一揽,止住她栽倒的趋势。

她坐正,轻舒了一口气,看岳澜在肩头的手,犹疑须臾,却不能再躲。

方才那一退,只是不经意为之,但大概已经叫岳澜多心了,而此时再躲,怕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也会问:“师父,我哪里做错了吗?”

可是,这回她没躲,岳澜却在她坐稳后就收回了手。

她有些困惑,怎么越来越猜不透这徒弟的心思了?

她想问一句你是不是生气了,但生怕眼前人会回一句:“让师父困惑,也是我的错。”想了想,又作罢了。

而后无话,但又觉不能主动提离开,得等身边的人先提才是。

但身边人没有要走的打算。

倒也无所谓,反正长夜漫漫,多坐一会儿是悠闲。

岳澜静默了片刻,道:“前些时日,听那沈小姐所言,既有婚约,就是约束,关于你的……”

“我的婚约?”她纳闷,“这个我不是早说了么,我不认的,回头便要去退掉。”她压根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也就没很着急。

“可以退吗?”

“不是可以,是必须要退。”她保证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完又觉好笑,自己怎么就用如此信誓旦旦的语气跟他说此事了呢,好像生怕他不信似的。

“那万一……你将来见了那人,十分喜爱呢?”岳澜不依不饶继续问。

“这……大抵不会有这种可能。”她沉静地摇摇头。

往事前因,不彼此憎恨就已经不错了,还会喜爱?

身边的人听此话,默默看着她,眼中忽而明亮,待她欲细细琢磨的时候,对方又立刻转了头。

岳澜摘了一片叶,轻轻吹响,落花从头上拂过,飘入井中,晃乱了一弯月。

街上的人多数已入眠,没睡的也紧闭了门。

这个时候,除了檐下并肩的沉默人,大概只有闹哄哄的杨家还没安静。

宾客都已经散去,洞房花烛按理说该消停了,但李氏气还没消,这会儿人走完了,只剩下自家人,势必要找回面子,她此时正指着杨连祁的头愤恨道:“你为何要接她那只纸鸢?”

她说这话的时候,沈芊芊一个人在百子帐内冷清清地坐着,正堂离这里不近,那边的话她听不到。

杨连祁在堂下回:“再僵持下去,大家都不好看。”

“今日一事传出去,外人将来说我们对沈家忍气吞声,更不好看。”李氏怒道。

“一只纸鸢的事儿,不至于……”

“这才新婚呢,刚进门就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作对,往后岂不是变本加厉?”李氏愤然甩袖,“不给她一个下马威,她是不把我们杨家当回事,祁儿,今晚你就在此,不要去你那院子了,晾她一夜,也叫她知道,你没这么好欺负。”

话才落,旁边的婆子立刻道:“夫人,这不妥啊,新婚当夜新郎不入帐,传出去外人是要耻笑新娘子的。”

“要的就是如此。”李氏横眉,“祁儿,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杨连祁轻咳了几下,闷声点头:“听。”

“那便是了。”李氏笑起来,起身出门。

人去后,杨连祁走进后堂内阁睡下。

天亮后,长清斋才刚开门,便见一粉裳女子携一丫鬟,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正是沈芊芊,这次没坐轿子。

骆长清诧异,就算她没成过婚,也知道这个时候,新嫁娘应该在夫家挨个儿拜长辈的,即便杨家长辈少,其中敬酒奉茶各式繁文缛节,她也不至于这会儿有空出来。

沈芊芊走进来后,利落地拉起她,开门见山道:“骆妹妹,我来找你做纸鸢,就你给我的那个牡丹纸鸢,你再给我做……一百只,我定要把我住的院子挂满不可。”

骆长清听出她在说气话,不解地向她身边丫鬟看了看。

丫鬟解释道:“姑爷昨晚没入帐,我们小姐白守了一晚上。”

“啊?”这个她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不喜欢杨少爷吗,他不入帐不是更好吗,难道跟不喜欢的人能做到毫无介怀的鸳鸯交颈吗?

沈芊芊看出她的疑虑,叹口气,拿出张纸笺往桌子上一甩:“房中事那应该是我与他私下商议,和衣而眠不与外人道便是了,他这般明明白白的不来,传到我爹娘耳中,挨骂的不是他,反是我,哼,不来就不来,还装模作样托人传了张字过来,叫我早些休息,这不是故意看我笑话吗,我焉能休息得了?”

纸笺在桌子上叠着,骆长清不方便打开来看,只是看到这张纸叠得四四方方的,十分规整。

沈芊芊发了一通气后,收回纸笺,言语稍有缓和:“他既然如此,我也讲不上什么礼数了,今儿偏不与他一并拜他杨家长辈,我出来避避风,顺便,刚才跟妹妹说的,再帮我做一百只纸鸢,就和那只牡丹一样,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她暗暗摇头,深知再不能由着这位大小姐的性子来,若不是上回思虑不周把那牡丹纸鸢送给了她,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情。

而且,那纸鸢她是不能再做的。

但这两个原因都不能说,前者沈芊芊听不进去,后者不方便对外人讲,她想了想,寻了其他理由推辞:“这么多,我们人手有限,做不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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