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刚刚进入春天的东北大地,北京城已经进入了初夏。

每年过了四月,老旧沉闷的北京城就会变得热闹起来。春末夏初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管是城内的旗人家眷还是城外的士绅乡民,都纷纷出来活动,享受酷暑到来之前的一段美好时光;北京城外的各家庙会也都随着开庙变得热闹起来;绿女红男,连蹁道路,柳风麦浪,荡涤襟怀。

等到了五月,宛平、大兴乃至宣武门内的城隍出巡和一连十天的庙会又开始了,然后就是包粽子、给孩子抹雄黄酒、请天师符、彩丝系虎、剪彩纸葫芦以泄家中毒气......

不过,位于东直门内胡家圈胡同的“罗刹庙”外,此时却是一片肃杀之气,五城兵马司和步军统领衙门派出的兵马将整座圣尼古拉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给围了起来。不管是那些好事来看热闹的旗人,亦或是办事路过的人,当他们看到被贴了封条的教堂大门,都恨恨“呸”一声,再吐口口水以表达愤恨。

天杀的罗刹,居然敢寇边?姥姥的,饿死你们这群红毛!

看来当年康熙爷在雅克萨打轻了,一帮记打不记吃的玩意儿!等过两天朝廷的大兵到了,全他妈给你们抓到午门前斩首!

与老百姓简单朴实的想法不同,圆明园里的满清君臣却是愁云惨淡。..

先是四月下旬罗刹突然寇边。根据黑龙江将军恒秀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罗刹顺着黑龙江一路南下,多处城寨被攻破,军民惨遭屠戮。此次罗刹出动战船数百艘、兵将过万,枪炮犀利,以他手下的兵力,很难抵挡。

愤怒的乾隆随即下旨查封东直门内的圣尼古拉堂,圈禁所有沙俄传教士;每日除了安排专人送水送食,严禁任何人同传教士接触。同时他下旨库伦办事大臣,鄂罗斯人一日不纳降称臣,“恰克图互市”一日不开!

就在他想着从宁古塔调兵,同时从南方征调刚剿灭完林爽文的福康安所部北上时,庆桂那里又传来噩耗,赵新出动大军上万攻打宁古塔大营,宁古塔陷落!

这下,七十七岁的乾隆是真慌了。

他恐惧的不是宁古塔一城的得失,而是朝廷花费数百万两白银,动用几万人耗时两年兴建的大营就跟纸糊的一样,两天就被北海军打穿。

北海镇下一步到底想干嘛?

事实上这一问题深深困扰着满清朝堂。自从富尔丹城一战失败,双方对峙也好几年了,南来北往去富尔丹城贸易的边民越来越多,清廷自然也安插了不少探子。虽然有些人一去就石沉大海,偶尔才会有少许情报传出来,可就是这些偶尔传回来的情报,也让乾隆感到十分震惊。

从商品的种类和价格,到北海镇设立的各种工坊;从医院、港口、治安警到各类学校,不管是乾隆本人还是几个军机大臣,都从这里面看到了北海镇与历代所有举旗造反者的不同。

他既然这么能打,怎么不立国号啊?虽然几年前打宁古塔举出了“明”字大旗,可之后就没动静了。

他们怎么不大加封赏啊?林爽文也好,白莲教也好,自古哪个不是举旗后就赶紧犒赏匪首,大封百官的,要不谁还跟着卖命。

最关键的是,他们既然有大铁船,为什么不攻打山东乃至江南?要知道凭着那两条大铁船的强横,攻占江南沿海富庶之地简直易如反掌。可赵逆这人除了东搞一下西搞一下,给地方督抚恶心添堵外,竟然对花花世界无动于衷。

去年年底庆桂发来的奏报上说赵逆兵马不过六七千之数,麾下人口仅有十五万。可明亮的请罪折子上怎么说的?北海镇兵马漫山遍野,目视过万;贼兵相距一里,各类枪炮已然开火,官兵莫之奈何;而最后造成宁古塔大营大溃败的,居然是五个能自行移动、设有连发铁炮,还不惧炮轰的铁盒子。

要不是深知明亮的为人,乾隆和下面的军机大臣都会以为这是在讲《封神榜》。

然而就在乾隆准备将福康安手下平台的数万大军调动北上,抵御罗刹和北海镇之际,从黑龙江城再度传来消息,北海军把兵临瑷珲城下的上万罗刹给围歼了;这让乾隆和一众军机大臣的眼珠子和下巴掉了一地,他们这是吃拧了,居然帮着朝廷驱逐外患?

没过几天,从珲春发来消息,北海镇在攻占宁古塔后就没有再往南行动,负责侦察的哨探发现驻扎在这里的数千北海军突然在清晨登船北上,朝瑚尔哈河以北去了,而城内只留下了不到一千人驻扎。

这一切犹如迷雾般挡在满清君臣面前,让他们对赵新的所作所为越来越看不懂。

对于乾隆来说,既然看不懂,那就静观其变,最好是北海镇和罗刹拼个两败俱伤。现在首要的是增加吉林乌拉和珲春大营的防御力量,乾隆再三考虑,决定还是先从察哈尔都统和盛京将军辖区调兵一万北上增援吉林。

好吧,皇上拿主意了,大家照办就是。那么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了,这回谁去赎人?

从宁古塔传出的线报说,北海军这次又俘虏了一万五千多人,整个宁古塔大营都改俘虏营了。虽说这回被俘的京营兵将没有上回那么多,可毕竟北京城好多家旗人都眼巴巴的等着呢。

满朝文武谁也不敢说不赎,毕竟上次朝廷就捏着鼻子做了,这回谁要是敢说不管,全北京城的旗人能合起伙来把他家房顶掀了!

众人这时又把目光转向精明强干的和大人......别想了,和大人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领班军机大臣,皇上压根儿离不开他。

问题是赵新现在凶名在外,据说在谈判桌上还十分的胡搅蛮缠。思来想去,有一个人进入了乾隆的视野。

这位自打前年和珅升任领班军机大臣,就开始施展“乌龟神功”往后缩。大事没有,小错不断,官声也渐渐不及从前,并多次受到乾隆的责备。去年又因为漏泄与乾隆关于嵇璜、曹文埴的谈话内容而受到申饬,被罢免了协办大学士。

你不是想往后躲么?朕偏偏不让你当缩头乌龟。

于是,玉牒馆副总裁、监管国子监事务,今年六十八岁的刘墉将要北上担当谈判正使的消息,就被有心人传了出来。北京城内的旗人一听是这位,连请托的心思都没了,那咱们就等着吧。

而刘墉自从听说皇帝要派自己去吉林跟赵逆谈判,除了每日去玉牒馆和国子监转一圈,回家就是大门紧闭,来客一概不见。

事实上刘墉自打乾隆四十七年迁工部尚书,并担任上书房总师傅的时候,他就看出和珅炙手可热,必将左右朝堂。一开始他还是委蛇其间,到后来越来越难以容忍。

刘墉比别人看的早,看的明白,他知道和珅敛财的手段,也知道这人善于理财,而且还颇有才学;只要乾隆信任,和珅就不会倒。以刘墉的性格,如果在朝堂继续这么勤勤恳恳的干下去,一个大学士肯定跑不掉,到时要不然投靠和珅,否则势必会产生冲突。与其这样,那不如韬光养晦,静待时日。

事实上自从曹锡宝告状那件事之后,刘墉已经察觉到和珅正在找机会对自己下手,火烧眉毛了。

可问题是他爹是刘统勋,父子两代人世受皇恩,深得信任。若是想找机会犯错,而且还是得让乾隆嫉恨的小错可没那么容易。于是他等啊等,在去年终于等到了。

谷</span>去年乾隆从热河回来,曾和一众军机大臣说起文渊阁大学士嵇璜年岁已高,若是向自己提出高老还乡,不忍不从。接着又说户部尚书曹文埴家里老母仍在,要是请求回籍养亲,也是不忍不从。乾隆当时说完了,在场的几位大臣纷纷顺着皇帝的意思表达了惋惜之意。

过了几天,乾隆又召见了刘墉,君臣相得,于是也提及了同样的话。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刘墉当时听完心里嘭嘭直跳,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向来满清朝廷的大学士出缺,一般都是按资历排班,由协办大学士补授。刘墉在各部尚书中属于资历较深的,他从乾隆四十六年起就担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如果嵇璜告老还乡,文渊阁大学士十有八九是他的。

而作为父子两代为满清皇帝效力的“汉人楷模”,刘墉早就窥视到了几分乾隆的性格,那就是小心眼!

于是刘墉在和乾隆谈过话出宫的时候,在懋勤殿外面“正好”碰上了嵇璜,而且福长安也在场,于是他就拉着嵇璜“顺嘴”跟对方提了两句。

“拙修公啊,皇上真是待您不薄啊,叫我们这些人实在羡慕......布拉布拉”

事实上,刘墉知道嵇璜跟曹文埴的关系好,两人时常会讨论切磋戏曲书画之类,爱好相同。于是到了第二天,不愿与和珅为伍的曹文埴递牌子觐见时,当场提出回家告养老母。

原本乾隆只是有些诧异,并没有多想;可经过在一旁的和珅提醒,乾隆这才悚然惊醒,怎么朕昨天刚跟刘墉说了曹文埴的事,今天他就要告养呢?

于是乾隆先召集那天在场的各位军机大臣询问,所有人都说没有跟嵇璜或是曹文埴说过。皇上跟亲近大臣的随意谈话随意外传,还想不想当官了?!乾隆说我就跟你们和刘墉提过这事,不是你们说的还能有别人?

福长安这时才响起昨天在懋勤殿外那档子事,于是他告诉乾隆,这肯定是刘墉说的。

乾隆一听就气坏了,说所谓君臣之间,原本应如家人父子,刘墉是刘统勋的儿子,朕这才不把他当外人。内廷行走之人,最忌讳将皇帝的话讲给不该听的人。刘墉这么干,不过是想让嵇璜告老还乡,他就能补授文渊阁大学士。刘墉是不是老糊涂了?像他这种言语不谨之人,还想当大学士?呸!

于是很快,大学士由兵部尚书王杰补授,刘墉的协办大学士被罢免,只留了个玉牒馆副总裁监管国子监事务,彻底靠边儿站。

你以为刘墉这就满足了?不,他觉得不够,要继续往后缩,他必须让和珅忽视他,认为他构不成威胁才行!

于是到了去年八月,乾隆让刘墉主持祭拜文庙,可刘墉却没有按规定行一揖之礼,随后便被属于和珅一党的太常寺卿德保参劾,捞了个处分。

到了这一步,刘墉还觉得不够,因为兼理国子监就要主持乡试,这跟和珅的敛财大计还会发生冲突。他原本已经计划好在今年的乡试上搞点篓子出来,谁知乾隆一道谕旨,让他去吉林跟赵逆谈判!

这可把刘墉愁坏了。

事情办好了,肯定会升官嘉奖,原来的谋划就泡汤了;事情办不好,虽说会受处分,可朝廷怎么办?

眼下这个朝廷是八面漏风,灾荒民乱是一起又一起,福康安就跟个救火队长似的,可偏偏北海镇那帮人厉害的邪门,朝廷几番大兵围剿失败,庆桂都累吐血了。

更别说自己此番北上,和珅一定会从中掣肘。

刘墉这时已经明白了,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就被乾隆看的一清二楚。

几天之后,乾隆命人传谕让刘墉去圆明园陛见。一番训诫之后,刘墉领了旨意,又去兵部领了关防,便带着家人和护卫匆匆踏上了北去的驿道。

视线转向北方......

话说满清朝廷的看不懂北海镇的动作,可正在返回尼布楚路上的苏沃洛夫觉得自己看懂了。五个战列步兵团的失败,让他得出了清国人远比他想的更加强大凶悍的结论。

“看来那位雅克比伯爵的打算要落空了!”苏沃洛夫如是想着,他一想到那位伊尔库茨克总督脸上的沮丧表情,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开心。

这些天里,他仔细听取了部分游泳逃生的士兵的汇报,又仔细询问了船队遭受北海军炮击的细节。结果他惊愕的发现,清国不管是火枪还是大炮,从士兵装备到战术,都比俄军要先进。

打了这么多年仗,苏沃洛夫还从没听说那个国家的军队根本不列阵,而是用漫长的散兵线迎敌。虽然他也推崇散兵和纵队,可他所推崇的跟“清国军队”的散兵线完全是两码事。

“三三两两一组,在宽阔的战线上排开分布?各组只见相距数十俄尺?”苏沃洛夫想了好几天,他的结论是,俄军输在了骑兵上,也就是骑兵太少了。

没错,整个瑷珲城的进攻部队仅有用于侦察的一个骑兵连。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负责指挥的“清军将领”抓住了俄军的弱点,通过出色的单兵作战能力和远程巨炮,对战列步兵团实施分割打击。

想到这里,苏沃洛夫不禁对负责指挥作战的“清军将领”感到钦佩。他放下烛台,揉了揉有些发紧的额头,心里道:“他们有一个步兵战术大师级的人物,这是肯定的!当初是谁说五千人就能夺取整个黑龙江下游的?真是太愚蠢了!”

可现在即便是停战,也要先在战场上取得优势,如此才能在谈判桌上获得优势。

想到这里,苏沃洛夫对副官下达了命令:“命令,从呼玛尔城到桂古达尔城一线,所有部队全部向北撤离!”

“撤退?”副官惊讶的看着中将阁下。

“对!全部撤退。同时,命令各部队烧毁沿途一切村寨和城镇,让敌军北上时得不到补给,以便给我军留出时间。”

“恕我冒昧,您后面打算怎么做?女皇陛下不可能接受我们惨败的结果,这对恰克图的贸易只能是雪上加霜。”

苏沃洛夫淡淡道:“骑兵和猎兵,我需要大量的骑兵和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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