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来送晚饭时,发现中午的饭纹丝未动仍在原来的位置,而芷灵还一样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他转头问凝香:

“她怎么了?”

凝香头也不抬,冷淡地说:

“半死不活的,我哪知道她怎么了。”

这两人的主子明争暗斗,想着让她们互相关心也是天方夜谭了。

侍卫自我反省了一下,然后对芷灵说:

“你们都是在主子身边伺候的,这饭食我们不敢怠慢,比其他人的都好多了。你若是不满意可以跟我们说,帮你换就是了,你这不吃不喝的给谁看呢?再说了,饿着了也是你自己受罪,本来女子的身板就弱,再不吃饱饭,明日审问的那顿打你想怎么扛?”

侍卫的一席话好像说给了空气听,没得到任何回应。

既然人家不领情,那就也别多管闲事了,侍卫端了中午的饭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凝香看看芷灵,从商璇走了以后她就一直保持着一样的姿态,也不知那迷药的药劲儿过没过,若不是静下来能听见她的呼吸声,还以为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其实芷灵什么都能听得到,她只是不想动,不想开口,若是能做到,她连气都不想喘了。

正如商璇所说,一个时辰后她便已经清醒了,梦中的事情她还记着,她也知道,那是商璇故意让她看见的。

可是为什么,明明知道那有可能是假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呢?

因为芷灵心里清楚,就算梦中的事情都是假的,梅暖早产是真的,她是从生死关口里走回来的这件事,是真的。

而她是帮凶,这也是真的。

那一日,她正在膳房给梅暖熬着安胎药,太子殿下突然进来了。

他说,让她在每日的补药中多加一味山楂。

他说,就算她不做,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而那其他人对梅暖的真心不可查,不知会不会再放了其他东西进去。

他说,剂量不多,不会有危险。

他说,他不会拿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开玩笑。

芷灵知道,自三皇子回来后,太子便整日忧心忡忡,怕他的地位不稳,所以他要借着太子妃这一胎,给三皇子沉重一击。

自己为什么就答应了太子呢?

也许是怕其他人下手没轻没重,一旦加多了怎么办?

也许是怕太子封口,把她杀了一了百了。

也许……

总之,最后就是她亲手,将那味山楂加进了梅暖的补药中。

七日之后,梅暖便小产了。

芷灵还记得梅暖突然从梦中疼醒,她身子底下鲜红的血流满了床褥,她内心害怕,却还强自镇定地让芷灵去叫人,而她就独自一人,用血红的双手捧着肚子,浑身颤抖着等太医来。

芷灵伸出双手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了满地。

她六岁时被卖进了将军府,从那时起就一直跟着大小姐梅暖。梅暖比她大两岁,说是她的主子,却像姐姐一般处处照顾着她。她陪在梅暖身边十几年,陪着她练武练得满身伤痕,听着她少年壮志要像梅大将军一样去沙场立功,看过她与太子成婚前一晚忐忑不安地难以入眠。她经历过梅暖所有成长的时光,眼见着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长成了娴静端庄的太子妃,眼见着她不喜欢朝廷的明争暗斗,却为了太子,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样的皇宫生活。

梅暖刚刚得知了怀孕的消息的时候,她比所有人都开心,因为小姐终于又能真心地笑了。她更加尽心尽力地服侍着,生怕出了一点差错。当她看着梅暖抚着肚子那般慈爱的笑时,她就下定了决心,她以后也一定要好好服侍这个小家伙,好好保护着他,不让她的小姐忧心。

芷灵把手放到眼前,看着这双沾染了梅暖鲜血的手。

就是这双手啊,亲手熬了让梅暖小产的药,让她险些和小公主一起入了黄泉。

芷灵突然笑了起来。

笑话呀,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的忠心,都是笑话。

她用尽了力气笑,好像要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笑光一般。

凝香坐在一边看她,一言不发。

直到芷灵笑哑了嗓子,凝香才见她披头散发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见她一口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开始在墙上写字。

相伴太子妃十余年,因慕荣华而心生怨怼,本欲下毒使皇孙不保,岂料事未做绝,反暴露于人前。被囚于内务司中三日有余,棍棒加身之时方知犯下滔天之罪,悔不当初。无奈覆水难收,唯愿一死洗清己身之罪。戕害太子妃与小公主为我一人所做,无人相助,愿吾皇明察,莫要牵连无辜。

芷灵绝笔。

写完之后,芷灵摇摇晃晃地走到前面,一把将盛水的碗摔在了地上。她倚着墙坐下,捡起一块碎片,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血缓缓往外流着,芷灵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可她心中却是轻松万分。

对不起小姐,我要先走一步了。若还有来世,若小姐愿意原谅我,芷灵还做您的侍女,为您当牛做马,赴汤蹈火。

凝香静静地坐在一边,眼看着芷灵写了满墙的血字,眼看着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她还能听见芷灵的血流过地上草屑发出的沙沙声。

等到芷灵那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后,凝香掀起被子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件事情该有个了结,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皇宫之中就是如此,争权夺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各为其主,哪里有无谓的同情,哪里有共患难的情谊。

择主之时,你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第二天一早,内务司的侍卫打着哈欠来送早饭,就看见血被放干了的芷灵,闭着眼,面带微笑地倚在墙边。

他惊得一把扔了手中的盘子,大喊着跑出去叫人了。

凝香胡乱抓了一把头发,然后蹲在最远的角落里,就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这事惊动了皇上亲自前来。

楚逸寒看了芷灵在墙上写的血书后,轻叹了一声,然后让孙广德找人把芷灵抬走,念她死前有悔改之心,不必扔到荒野,立个坟茔葬了。

出了内务司之后,楚逸寒亲自去了揽月阁,解了楚墨宸和云沁雪的禁足,还答应他,一定会给他补一个风风光光的生辰礼。

楚墨临跟在楚逸寒身后,皮笑肉不笑地说:

“这几日委屈墨宸了。”

楚墨宸执了云沁雪的手,笑着说:

“我与沁雪每日在院里烹茶煮酒,谈天说地,还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些呢。”

楚逸寒听了赞许地点点头。

劣势寻雅事,受屈而不愤,有此等心胸,不愧为楚国的皇子。

楚墨临看着楚墨宸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惺惺作态。

你好好祈祷着吧,千万别让我抓住这回帮你的人。

楚逸寒带着人走了之后,凝香就被内务司派人送回来了。云沁雪看着她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都不敢伸手去碰。

“你受苦了。”

凝香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虽然我功夫不及公子和夫人,但是这点皮外伤还不能奈我何,夫人别放在心上了。”

接着她转过头看楚墨宸,恭敬地说:

“公子之前让我排查揽月阁中的人,只是在公子回来前我就被带去了内务司,故而没来得及禀报。”

楚墨宸摆摆手。

“不是你的错,说说结果吧。”

“是。揽月阁□□有宫女二十人,太监十五人,其中二十五人是原来伺候过柳妃娘娘的,有十人是公子和夫人回来后才调派过来的。最近行为异常之人并没有,但是有一人身份特殊,她有没有问题,属下不敢妄言。”

楚墨宸问道:

“是谁?”

“三年前,太府寺卿李琰被参侵吞国库宝藏,查证之后被抄了家,李琰本人被杀,家中男子充军发配,女子为娼为奴,唯有他的女儿李佩兰被人保下,送进宫中来做了宫女,免遭了被人欺凌之苦。而这次调配来揽月阁的十个人,李佩兰就在其中。”

楚墨宸若有所思地念叨着:

“太府寺是户部下属,执掌皇室用度,李琰敢从这里面贪污,还真是胆子不小啊。”

云沁雪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这李佩兰身份特殊在哪?”

“参了李琰一本的正是工部尚书江堰和,而保下李佩兰的,却是梅斌扬。”

楚墨宸轻笑了一声。

“哟,死对头啊。”

凝香却摇了摇头。

“还不止如此,李佩兰还与江堰和之子江天羽有过婚约,在江天羽残疾之后,李家便单方面毁了婚。”

楚墨宸在一旁悠悠地接着说:

“让江天羽残疾了的罪魁祸首,还恰巧是梅斌扬的二儿子,梅少晖。”

凝香点点头。

“正是。”

云沁雪听得直头疼。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楚墨宸摸摸云沁雪的头。

“既然乱得很,那就不要想了。”

他转头对着凝香说:

“你好吃好喝养几天伤,别让夫人担心。回去歇着吧。”

凝香抱拳行了一礼。

“是,属下先行告退。”

凝香走了之后,楚墨宸牵起云沁雪的手便往外面走。

“去哪儿?”

楚墨宸心情很好地开口道:

“终于被放出来了,还不得去谢谢我们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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