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光阴重新流动,社稷图如梦方醒。

见嘉年完好无缺地站在那里,连忙问道:“那家伙人呢?”

嘉年道:“跑了。”

“跑了?”社稷图一愣,随后松了口气,“走了就好。”

嘉年理解他的感受。

毕竟再打下去,南齐将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www.

他前去查看皇甫梧桐的伤。

她的心口也被谢九章的道法击穿。

虽然神明没有治愈她的伤,但是却剥离了她伤口里的道法残留。

所以这伤看上去严重,实际上只是些皮外伤。

齐凤栖从地下飞掠而出,左顾右盼。

人呢?

刚才是怎么回事,连光阴长河都静止不动,自己居然连阴神远游都做不到。

他回过头,看到给皇甫梧桐疗伤的嘉年,连忙靠了过来。

“梧桐怎样,有无大碍?”

嘉年一边施展天工完相法治伤,一边回答道:“无碍,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齐凤栖松了口气。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总算结束了。”

嘉年沉声道:“还没有结束,有些人必须付出代价!”

……

……

司寇府人心惶惶。

只因府邸外围已被上十六卫给团团包围。

有家丁忿忿不平,出门大骂。

“知道这是谁的官邸吗?吃了熊心豹子胆!”

结果被一巴掌抽碎了满口牙,倒地不起。

一名雄壮汉子排开众人,笑眯眯地蹲下,与那倒地恶仆平视。

他笑着说:“我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地儿,不然也会过来。”

满嘴是血的司寇府家奴眼神惶恐,哆嗦着不敢说话。

这个人他认得。

上十六卫总指挥使,亲卫都护,曹木青。

在京城没有比他更有军权的人。

曹木青站起身,望向大门。

“元大人,卑职奉命请大人随我去都护府走一趟,可否开开门,让我们进去。”

他身后骁骑卫指挥使曹静女手按刀柄,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砍人。

元兴在京经营多年,手下能人异士无数,就算突然冒出几个九品以上的江湖武夫都没有什么好奇怪。

她倒是挺希望这位大司寇垂死挣扎一番,这样她就有理由将整座府邸给掀翻。

兵荒马乱的谁还没有个误伤,就算大司寇不小心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大门缓缓敞开,数百名亲卫同时拔刀出鞘,呛啷一声,满街杀气。

一名身穿布衣的高瘦老人迈过门槛,站在阶上与众人作揖。

“参见曹都护与各位大人,我家老爷等候诸位多时了。”

曹木青眯起眼问道:“大司寇在里面?”

管家说道:“老爷已在中堂备好茶水,等曹都护大驾光临。”

“难得大司寇如此厚爱,曹某却之不恭了。”曹木青迈上台阶,管家让开身。

曹静女紧随其后,却被管家横臂挡下。

“我家老爷说了,今日只招待曹大人,其他人一概不见。”

曹静女抽了抽嘴角,冷笑道:“我给你脸了。”

管家依旧道:“请曹指挥使见谅。”

曹静女笑了起来。

我见你娘的谅!

刀光一闪,但见锋锐处爆出一片火星。

管家双手合十,周身暗金罡气形成了一口凝实大钟,滴水不漏。

曹静女神色惊讶了一瞬,随即再次出刀。

刀光连成一片,像是一条源源不断的江水将他淹没。

只听阶上响起连绵不绝的叮当声,六刀过后,管家终于后退。

他脚步未动,脚掌却在青石地砖上犁出两道深达数寸的凹槽。

曹静女得势不饶人,继续紧逼。

最多三刀,她便能彻底将管事斩杀。

管事终于有了动作,双手一拳一掌,向前推去。

雄浑真气如蓄满水的河道决堤,滚滚向前。

曹静女分毫不让,以刀罡开河。

两刀过后,管事的护体真罡七零八落,堪堪躲过曹静女最后半刀,身体倒退砸在门上,嘴角溢血。

剩下的半刀,直接落入了他体内气府。

管事但觉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好像翻了个个。

未等他起身,曹静女已持刀再上来。

管事强提一口气,大喝一声,衣衫鼓胀,整个人像是一个充气充爆了的皮球。

真气从他各大穴道中射了出来,整个人被包裹在一片鲜红当中。

曹静女一刀下去,血色真气一分为二。

管事一头撞碎门板,跌入庭院内。

曹静女跨过大门,冷声道:“垂死挣扎。”

正当她打算再补一刀,彻底结束管事的性命的时候。府里的下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出来,站到二者之间。

曹静女皱了下眉,冷声道:“都赶着投胎?”

他们有的面带惧色,有的脸色平静,还有的咬紧牙关,眼睛里涌出切骨恨意。

曹静女抬起手掌,门外的亲卫逼了上来。

“住手。”曹木青淡淡道。

亲卫们停下脚步。

曹静女问道:“为何停手?”

曹木青道:“本官此次前来,只找大司寇一人,与他人无关,闲杂人等,立即闪开。”

人群中有人喊道:“士为知己者死。大司寇养士多年,今日,便是我们回报他的时候!”

口号一呼百应。

曹静女首先察觉到是哪里发出的声音。

她一身罡气撕开人群,转瞬来到那人身前。

是个留着小胡子的高瘦男人,一身青白短打,手里的兵器,像是鹤翼,又像是放大的人手。

曹静女冷冷问道:“方才是你喊的?”

“我……”

不等他再说一字,曹静女手起刀落,眨眼结果了他的性命。

长刀染血,一滴滴地滴落在地。

众人群情激愤,却又从心底感受到了恐惧。

被曹静女杀掉的那人,是南齐江湖中颇有名气的九品高手。

若只论轻功,他足以位列江湖前五。

可面对上十六卫的指挥使,他连跑都跑不掉。

曹静女问道:“还有谁想为知己者死?都站出来。”

无一人上前。

过了一会儿,才有五名九品武夫,联袂上前,面向曹静女。

他们身材各异,打扮古怪。

唯有一双眸子,流露出同样的无畏之色。

“很好。”曹静女一甩长刀,鲜血洒在地上,像是一幅血意淋漓的泼墨画。

就在她打算体面地送这些壮士们上路的时候,管事踉跄着站了起来,艰难说道:“住手。”

他轻轻推开扶着他的人,一步步走到曹静女面前,拱手抱拳道:“请指挥使刀下留人。”

然后他又对几名府中供奉说:“还请诸位供奉暂时不要动手。”

“暂时不动手,意思是你们还打算负隅顽抗?”曹静女问道。

管事说:“这要看指挥使与曹都护如何选了。老爷只想请曹都护一人进去会面,这是他最后的心愿。老朽作为他的奴仆,理应为主人达成心愿。”

曹木青淡笑道:“堂堂般若堂的罗汉,居然自称奴仆,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管事摇头道:“我已离开般若寺,如今只是司寇府的一名管事。”

曹木青看了眼周围笑道:“司寇府当真是藏龙卧虎,好,本官答应你,一个人进去。”

曹静女沉声道:“大人。”

曹木青道:“无妨。”

曹静女不再说话,管事抱拳道:“多谢都护大人成全。请!”

他侧开身,抬起手臂伸向中堂。

曹木青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曹静女站在门内,与管事等人对峙,亲卫们站在门外,随时听候调遣。

曹静女阴沉的目光扫过院内,管事垂目不语。

曹木青步入中堂,入眼便是堂上挂着的一块草书金字匾额。

上书四字:公忠体国。

乃是先帝所赐。

但以如今这番局势来看,简直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中堂被两道檀香木拱门分成三个部分。

一袭青衫的元兴,正在左侧的书房里写字。

他手握着一根竹节粗细的毛趣÷阁,沾满浓墨,正在写一幅横幅。

龙飞凤舞,趣÷阁走龙蛇。

曹木青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他。

元兴字写完,放下趣÷阁,抬头问道:“如何?”

曹木青道:“太潦草。”

“草书就是这样,重在写意。”元兴说道。

“你的意还是跟几十年前一样,锋芒毕露,像是堆在一起的刀剑,看着就扎眼。”曹木青道,“当年陛下就提过,让你多学学季明先生留下的字帖,你不肯。说什么要打破旧人的窠臼,为天下碑帖再添一朵仙葩。结果几十年过去,你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曹木青点评元兴的字迹,说道:“行草注重直抒胸臆,磊落潇洒,一气呵成,以胸中意气挥毫天地万象。你这字,直抒胸臆是有了,可终究走了极端,太过小气,难登大雅之堂。”

元兴不怒反笑:“不愧是吃了颜卿几十年墨水的曹砚池,点评依旧犀利。”

“别叫我那个外号!”曹木青黑着脸。

元兴揶揄道:“几十年来,我四下费劲巴力的打听你有没有新的字帖问世,哪怕是一些从你府中流传出的草稿,我都愿花重金购买,结果都是些假借你之名的敷衍之作,少有精品。等我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本想终于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娘的,你居然封趣÷阁了!”

说到最后,元兴忍不住骂了出来。

曹木青摩挲着胡子茬,恍然大悟。

“我说那几年家里怎么经常遭贼,原来是你这老小子在背后推波助澜!”曹木青又想起一事,“几年前,京城里突然有几个字写得不错的年轻人名声鹊起,文渊阁那帮闲的蛋疼的鸟人,还给他们排了份榜单,唯独第一空挂着,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元兴点点头,笑道:“是我,为了逼你重新出山,我可是想尽了办法。”

“他娘的,你知不知道,你给老子找了多大麻烦!”

榜单第一虽然空着,但上面却有个化名,曹砚池,字碑林。

朝堂中知道内幕的人不多,宋端祥也是偶然间听太傅提起。

然后就拐弯抹角的想让曹静女从他这里求几幅字。

当时闺女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瞅着一只会高深算数学问的山魈!

元兴心满意足。

“看到你现在的表情,也算不枉我耗费的心血。”

曹木青扶额。

“元兴,你脑子到底是怎么了?”

元兴认真的想了想,道:“大概是怀旧吧。也许看到你更进一步的样子,我便能说服自己,从过去走出来。可惜你与我一样,都留在了旧时代。”

曹木青沉默了下来。

元兴问道:“在你让方晓田回家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曹木青道:“有种预感,但没想到你胆子会这么大,不对,这样做才是你。”

“那为何当时不立刻来找我对峙?”元兴问。

曹木青说:“还不是时候,南齐还不能乱,至少不能现在就乱。”

元兴摇头笑道:“你还是这么优柔寡断。我若是你,要么直接剁了元兴,要么干脆加入他。如果你肯帮我,我不会输。”

曹木青道:“你还是会输。”

元兴眯起眼道:“因为那个外乡小子?我是有点小觑他了。”

曹木青摇头道:“是南齐容不下你这样的人,天下容不下你这样的人。”

元兴想了想,笑了起来。

“说的也对。为何总是这般事与愿违呢……”

他望向远处,喃喃道。

像是在问曹木青,又像是在问自己。

元兴拿起桌上的一方松烟墨,丢给曹木青。

“送你了,我以后是用不着了。如你所说,这块好墨落在我手里,实在是糟蹋东西。”

他坐到太师椅上,心如死灰,又像是如释重负。

曹木青抬眼看向他。

元兴淡笑道:“以为我还会垂死挣扎一番?我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你带人强闯,我就把院里的所有人当作盾牌,然后让潜伏的死士以命换命,也要把你们全部杀光。不过你既然单独进来了,就算了。”

曹木青进门之前,就已经发现潜藏在府邸各处的一股股危险气息。

那些人身上的血腥味,浓郁的像是一间刑房。

他不肯动手,就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元兴来个两败俱伤。

元兴说道:“曹木青,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给我留个体面。”

元兴意图谋反,抄家灭族是肯定逃不掉的。

他不愿跟曹木青去天牢,然后听那个他从头到尾都看不起的皇帝审判他的罪行。

更不愿成为朝廷里那群人眼中的可怜虫、倒霉蛋。

自古成王败寇,活着的人只会跟随胜利者。

那些两面三刀的嘴脸,他已经看够了。

曹木青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元兴读懂了他的眼神,慢慢阖上双眼,淡笑道:“多谢。”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没过多久,他的身躯就化为了一堆枯骨。

曹木青无声叹息。

可能从很多年前开始,元兴就已经死了。

他是凭着一口气,硬撑到现在。

如今这口气,也已经烟消云散。

“老友啊,黄泉路上,多多保重。”

曹木青默默抱拳,为这个男人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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