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洙滨很清楚不会有人为他发声。

昨日在两任帝王前他的沉默也只是沉默,是他从政以来做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符合上位者心意的应对。可出了宫门,他就得第一时间聚集起出力把他托到这个高度的各大世家,商议丞相之位的继任人选和继任者空出的官位如何分派。

无论是他身后的吴地派,还是那些在心中已经开始怀疑孙钊血脉的大臣。

包括骆洙滨自己,也很清楚自己再不能恋栈不去。

坐满官员的大殿之中,只有丹陛之上的孙钊缓缓开口,好似他得孙瑾传位那日似的,君臣二人第二次默契的配合着,当着众臣迅速演完三留三辞的闹剧。

年轻的帝王和年老的丞相,一个当初是临危登基,一个现在是替罪隐退。

二人心底竟然在同一时间产生了同样的嘲弄。

最后一辞时为表决心,骆洙滨还着意把昨天太上皇定好的继任:时任司空的虞惟推出来继任丞相之位。

跳过了按照先后顺序,本应该是丞相继任的太尉陆玄。

陆玄也很是清楚自己出身广固第二世家陆氏,戒心甚重的太上皇不崩,他恐怕要一直止步于太尉之位。所以他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给自己家族的支持者提出异议的信号。

虞惟其人出身慈溪鸣鹤乡(今浙江省宁波市慈溪市观海卫镇),今日之前哪怕做到三公之一的司空,在吴地派里地位也不显。

不过,在孙钊真的开口任命他为新任丞相的这一刻开始,虞惟就瞬间顶下了骆洙滨作为吴地派门面担当的位置。

孙钊厚赐代他受过的骆洙滨。骆洙滨以一派卸下重担的悠然神态谢过,在百官的注视下,完美退场。

而在前任丞相骆洙滨缓缓走下勤政殿的台阶的时候,刚上任的新丞相虞惟便上了履职的第一份奏疏:

与陛下和众臣商议他空出来的司空一职由谁继任。

孙钊顺着新丞相虞惟的话,问他人选。

虞惟便把昨天在骆洙滨家中争吵了两个时辰也没分出个胜负的三个竞争者:出身丹杨郡故鄣朱氏、时任御史大夫的朱建;出身吴汝南富陂(今安徽阜阳)吕氏,时任光禄大夫的吕境;出身武陵郡汉寿县(今湖南汉寿)潘氏、时任大鸿胪的潘治,一一向陛下和百官提出。

不等孙钊有所反应,三人身后的家族、故旧、师友们便此起彼伏的为他们摇旗呐喊起来。

宗室和五州派官员冷眼旁观吴地派内耗,只有立场不明的全塘心情同御座上的孙钊一样,觉得他们大灾之前还这样蝇营狗苟,真是浪费时间!

三人各有优劣,在寝殿听了大朝会大概内容的孙瑾一时也没能选出,以至于孙钊不得不也对人选的选择“暧昧不清”。

全塘便出面打了个圆场:“蝗灾当前,民生为重。还请丞相暂代司空之责,待事后再细论继任人选吧。”

他将吴地派的争执推后,五州本地的官员立刻上前表演一心防蝗救灾、爱民如子,很快就再次得了孙钊的倾心。

这一月一次的大朝会的尾声,可算是议了点当务之急。

八月初三这天,乐安侯孙放求见太上皇。察事司已经得到信报,桓楚和南晋又要派使团来。

回忆着刚收到的并州都督施巍的截蝗不利请罪疏,孙瑾听着孙放的禀报两个使团的阵容,难免长叹一口气。

该来的,又要来了。

来者不善啊……

孙瑾在愁如何应对国外的压力的时候,孙钊正在为国内政事发愁。

正在被蝗灾肆虐的冀州州牧发来奏疏,一是报灾一是请陛下允准减免冀州这一年的粮税。

已经被蝗灾毁掉八成夏收的并州州牧上陈,并州几乎全境绝收,各郡县常仓早就空空如也,奏请求陛下再从其他州拨赈济粮以安民心。

另外,他还想问问这些绝收的郡是不是可以请陛下沿用半年前的“并州三郡乱事三法并行”之策,把新受灾的灾民们编入徭役,分散到其他三州去就食?

毕竟蝗灾不像地灾、水灾之类,过了就过了。只要气温得宜,一个看不住就要复发!并冀两州今年一年内都甭想再有收成。而冀州许多县的常仓还没被那些手长的官员补全,怕是无法长久赈济!

并州州牧虽然没提减免并州粮税一事,可孙钊很清楚,现如今这个情况下,并州还得再免两三年的税赋才能有所缓解。

然而各地粮税不止是地方上集余赈急、发放官爵俸禄用的,更是各州大营的军粮来处!

去年赈济并州时,已经开始动其他四州的常仓,今年眼看着大吴与其他三国的情势越发紧张。各军如今都知道加紧训练以防他们对吴开战,不加税都是孙钊仁心仁德,如何还能继续开三州常仓赈济灾民呢?

大吴对外号称屯兵百万,实际上也有个小五十万,若只以三州之力供养,肯定要动年年收归国库的那部分粮税!

孙钊真的没有信心能劝服他的父皇,同意开仓……

算是临危受命的新丞相虞惟正值踏上人生巅峰的兴奋期,他倒是踌躇满志,先将三令五申其他三州对蝗灾严防死守,然后又请示陛下可不可将一直分兵于并州的冀州军调回,协助冀州各地除蝗。

孙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除蝗只是表面,最重要的是并州如今数轮灾厄洗礼后,自由民很少了,只要安抚好并州本地士族就能维稳。倒是新受灾的冀州人口众多,最好提前布放以免冀州如去年的并州一样糜烂。

而且孙钊想着,冀州各地开仓放粮还能略为支撑一段时间,全无积蓄的并州却必须尽早安抚灾民,于是就带着虞惟去见孙瑾。

孙瑾直接否了。

孙钊还待继续向父皇解释利弊,孙瑾却把两国来使之事告诉了二人。

被太上皇当面承认他退位前组建了个新监察机构,虞惟垂眸半息,明白了老上司的意思:

反正蝗灾还未平复,冀州到底如何,会不会继续蔓延到其他三州还不知道,先对付外敌吧。

八月的烈阳酷烈,孙钊捡着宫道阴影缓缓前行,依旧汗透里衣。行止间,越发被这里外三层的皇权、父权裹缚得寸步难行!

跟在后面的虞惟感受到了陛下掩藏不住的怒火,略为思索后,谈起上午跟新任大司农郑参商议其他三州抢收之事,以期让陛下能有一件顺心的事儿。

蝗灾是把悬在三州农人头顶上的铡刀。谁也不知这次蝗神到底要走到哪里,生怕眨眼之间自家田里就落满了螟蝗。

所以,如今人手充沛的地方已经抢收八成。

甚至如萦芯这种得消息早,手下不止留着并州徭役,还用大趣÷阁陈粮雇佣城内平民的,更是已经颗粒归仓了!

萦芯创办四院时,立下的规矩就是杏绽院必须教所有学生数算,阿牧五人自然是个中翘楚。

所以虽然连最后一个幕僚费雍都不在身边,只五个毕业生帮着,一天的时间就把李家和顾家两家的夏收核算完了。

甩手掌柜只翻看了总账后,又给五个孩子一个新作业:

如果朝中再安排并、冀二州灾民到其他三州出徭役,自家能让他们干什么,顾李两家分别能从中得到多少收益?在保证自家收益的同时,最多能收容多少人?收容多久?

长庚很不解的问:“夫人,为什么还要算收益呢?国有大灾,正当我等始于援手才是。”

“你们说为什么呢?”萦芯把问题抛给其他四个。

阿牧还是心直口快的道:“夫人也没说一定是财物。由此令夫人善名远播就是最大的收益!”

三娘略微思索后,道:“夫人多安抚一些灾民,就能少生一些乱民。大吴长治久安也是夫人的收益。”

她说完,阿善也点点头,表示附议。

萦芯再看向松谷,松谷道:“松谷读史时,见其上记载蝗灾之言虽寥寥,却多有蝗灾之后‘人相食’的记载。可见蝗灾之烈,尤甚水火地灾。若其余威绵延,倘一味施善而不得益,恐难以持久。使灾民生利,夫人还能收容更多,如此生生不息,才是长久之道。”

“你们说的都对。”萦芯点点头,肯定了他们的想法,对提问的长庚也没有不满之色。“我浅谈一下我自己的想法。”

五人赶紧正坐细听。

“其实,圣人言我不如你们学的多。”感觉自己早晚要露馅儿,萦芯趁机给他们提前打了个预防针,“圣人以言教化世人千百年,如今哪怕不识字的老农也因此比千百年前的士人在心中多了一份底线。在我看来,这就是圣人可以成圣的最大功绩。..

可无论是学了圣人言的人,还是目不识丁只隐约在心中多了善恶之分的人,在面对是否行善的时候,可能大部分都选择了冷眼旁观。为什么呢?”

停了一息组织语言,萦芯继续道:

“盖因这些人以为行善往往不能得到等价的报偿!

就我看来,给一个乞丐一碗粥,他吃了一顿饱,我得了一声谢,我的善大概率就到此为止了。遇不到下一个善人或者契机,这个乞丐也只是晚一天饿死。我的这碗粥自然就白费了。

若我给这个乞丐在自家地里、工坊找一份工,我得了更多的收成,他得了顿顿饱。只要我能让他产生的收成大于他吃下去的,那么我的善就能长久的施行下去。若我不缺这些收成,攒几年把他的收益送给他,世上就又多了一个有本钱自给自足的人。

由此,观测到我的行为,会不会有更多的人看在行善能得到收益的情况下,行更多的善举?这个因我的善意得到生机的人会不会继续行善?或者万一他飞黄腾达了,回来报答我,是不是就如史书上记载的某些美谈一样?”

五个少年本身就是萦芯如此施善的亲历者,听着她的讲述更有体会。

松谷听后,想的更多:“夫人,如果旁人只想得利苛待乞丐呢?或者承善之人给施善之人带回的不是报偿反而是恶果呢?”

“问得好。”萦芯也坐正,“既你说有施善和承善双方,那么这一段行为就是由双方一同构成,双方理应有为自身的行为负责的能力和预期。是饿死还是成为农奴,若有的选是这家还是去那家?虽然无情,可实质上好似没有选择的乞丐也是有选择的。哪怕为了活着只能选择苛待下奴的人家苟活,那么积攒体力后,是跑还是反抗也是选择。

这跟你们一路走到我面前是一样的。与你们同期入学的孩子,谁杏核毕业就回去种地了?谁去杏实学木工了?而你们又是为了什么选择继续苦学?这世道上,一个奴就是学成大儒也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何苦来哉?

你们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们有如今,是我们双方努力的成果,你们该谢我,但是你们也该谢你们自己。至于那个在恶人家中逆来顺受的农奴,他脚下永远有选择,端看他要不要迈出哪一步而已!

无论什么时候,哪怕选择去死也是有选择,以为自己没有选择的人只是没有看清自己和前路而已。这是我个人对松谷第一问的回答,你们明白了么?”

五人胸腹满溢无法名状的情感,齐齐朗声回道:“明白了。”

“至于第二问,也是你们山长一定要你们来我这里,到书院外面看看的原因。人性的复杂,难描难绘。再加上际遇千差万别,更是难以分明。

在我看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对外界作正向的事情,是一种对本身损失最小的投资。这个正向的事情我们现在一般称之为施善,但实际上却不止施善。

就好像带你们来的范伯,他提前给不能继承大趣÷阁家业的二儿子不太多的钱财,让范二郎跟着我,就是一趣÷阁正向的投资,我们常叫这种行为为父慈。如果我们的人工湖可以长久安稳的发展下去,范二郎可以得到比遗产更多的收入,范伯将李范两家做了更深捆绑的同时,也为整个范家多开辟一条生路。哪怕这个人工湖赔了,于范伯本人来讲,只损失了很少的本金,还能得到一个慈父的名声。

如果范伯不行父慈的这一项投资,放任更有野心和能力的范二郎在范家无所事事,那么无论是将来范大郎与范二郎为了家业产生争执,或是有外人的手伸向更“无助”的范二郎,亦或是范二郎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最后这一支没落下去,对范伯而言,恐怕都是损失。”

萦芯说着,把一片父亲的慈心全用得失分析时,面色渐渐又显出几分无情的冷肃,令心思敏感的阿善有些难以喘息。

“再比如我对你们不苛刻,希望你们走出学院后有自己的未来,我自认为能力范围之内,对你们的正向投资。无论将来是否有收益回报在我身上,最起码我规避了对你们这样心性坚定的人行恶事得恶果的同时,振兴了我的家业。

人的所有行为,无论正向与否都会有一个结果,种善因得恶果不过是寻常事,我希望你们将来遇到了心中只作如是观即可。但是,我个人的行为准则是,在选择做出某个行为的时候,自身必须有足够应对许多大概率结果的实力。当然,人算不过天,即便最后实力不足,我自认有东山再起的气度。

至于这个问题到底如何做解,我说了我的行为和我的想法,希望你们历经世事后,初心不改的同时还能得到更符合自己人生观的解答。”

长篇大论说完,萦芯看着五人,柔声道:“在你们身上的投资,有我的一份也有你们自己的一份,目前看来都是正向的。至于有什么果,就从这次的蝗灾来看吧。鉴于你们对外界的探索还太少,无法轻易的裁定未来走向,不如先拿这次的事端当个实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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