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时宽时窄,两边的树木一会儿是国槐一会儿是雪松最后是挺拔的白杨。

人挺不住时可以训人,但是后来牛马也挺不住了,李璟只好允许他们歇一歇。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李璟,这些人都跑去上风口撒尿。

李璟只好顶着尿骚味儿和衣而眠,梦中叶娇举着一个油炸大长腿,对李璟晃动着问他:“我吃饱了,赵王殿下吃吗?”

那条腿又直又长,绝对是李策的!

李璟吓得一个激灵醒来,听到四周都是沉沉的呼噜声,方才安心。

他捂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大喊道:“着火啦!”

运粮的户部官员吓得从车厢里弹起来,额头撞得车顶板“咣咣”响,等迷糊过来后,带着怨气问:“赵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啊?”

“不做什么。”李璟指着前方道,“本王睡够了,快赶路!”

终于经过一处驿站。驿丞说用不着跑到陇州,前面不远就是府兵管束灾民的地方。

“楚王殿下清晨才从这里过,驿站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盛了一碗糙米粥。”

驿丞叹息着看了看后面的粮车,咽一口口水。

李璟挥手道:“好,我们这就走。”

“殿下,”驿丞道,“要不然卸一袋粮食,卑职给您做一顿饭,吃暖和了再走?”

他眼巴巴地看着李璟,几乎能闻到车上稻谷香甜的气息。

李璟却揉着眼睛催促户部官员:“等到了地方再吃,不差这一顿。”

户部官员疲惫不堪地相互看看。

的确不差这一顿,但是再这么折腾下去,下一顿也不用吃了。

累死的人是不需要吃饭的,挖坑埋了就行。

距离灾民的地方越近,李璟就越紧张。

他坐在最前面的车上,一马当先冲进格挡内,还未说话,便见一个灾民半躺在道旁,揉着肚子道:“这顿饭吃得真饱。”

旁边的灾民剔着牙道:“好久没有这么饱过了,我都吃出了肉味儿。”

吃饱了?肉味儿?

李璟汗毛倒竖怔在原地,扯住一个前来接引的府兵,喝问道:“楚王呢?李策呢?”

府兵被他的气势吓坏,颤抖地抬起手,指向远处的大锅。

那口锅黑黝黝,很大,还冒着热气。

李璟如遭雷击腿脚发软,正要蹲坐在地,便见大锅后面走出一个人。他手拿烧火棍,敲着锅看向李璟:“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算着时辰,得到晚上。”

正是李策。

李璟大步向李策走去,他想痛揍对方一顿,像几个月前在宫门口那次一样。这次最好打得李策满地找牙。父皇不在,他也不能告状。

可李璟还没有走过去,便见李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不过还是要多谢五哥,晚饭有着落了。”

五哥……

李璟扬起的拳头停在空中,被李策的笑容感染,捶不下去。

户部的官员已经走下马车,带着几分怨气大声询问:“赵王殿下,我等……可以去如厕了吧?”

有了粮食,灾民的情绪得到安抚。

接下来分发冬衣,依旧是排队领取。

一个女人领了衣服,还想再要一件,被府兵呵斥驱赶。她又偷偷溜到李策面前,垂着头哭泣。

“殿下,”女人道,“奴家想给家里的男人也领一件衣服。”

“他不在这里吗?”李策问。

“他……”女人神情闪烁,半晌才开口道,“村里几个同乡说,杨泉山那边能填饱肚子,他就跟着去了。”

“杨泉山哪儿有吃的?”旁边站着的府兵开口道,“他们是去杨泉山偷军粮了!昨日有一个被抓住,打得半死爬回来。你男人说不定已经死了。”

杨泉山的军粮,应该是阎季德所率禁军的。

军粮关系到国家安危,故而若在战时偷盗,是可以被就地处死的。现在没有打仗,给偷盗者一点教训,也是应该。

女人立刻哭起来:“早些时候是不打的,所以同乡才带他去了。”

李策示意女人不要哭,转头对府兵道:“去问清楚,看看跑去杨泉山的人,有多少。”

府兵很快带回消息,说还有七十九人。

“带人去找,”李策站在夕阳下,郑重道,“本王既然奉命送甘州流民回去,就一个都不能少。除了他们,还有在京都城墙外领粥的那些人,还有乞讨的、流浪的,也都带回来。咱们三日后再动身回去。”

府兵领命退去,天色也晚了。

李璟决定在这里睡一晚。

他其实更想住在不远处的驿站,但跟着他来的随从累得不想动弹,有几个户部官员睡了半天还没有醒来,跟死了一样。李璟也就只好答应在野外将就一晚。

他铺上柔软的毛毡,把大氅叠成枕头,翻来覆去睡不着,钻出马车找李策。

“你怎么不睡?”李璟裹着雪白的被子,露出一颗圆脑袋,艰难地挪步到李策身边,询问道。

“我等大夫们回来,问问有没有急症的灾民。”李策道。

李璟这次来,还带来几个大夫。

凡有天灾,易生瘟疫,李策很重视大夫的问诊。

李璟打了个哈欠道:“小九啊,不是哥哥说你,就你这样的身子,是不能虚耗的。你还想不想娶老婆生小孩了?行不行啊你?到时候要是不行,哥哥可以代劳洞房。免费!”

李策坐在灯笼下,柔和的暖色光芒笼罩着他的脸庞。他对李璟抿唇笑笑,问道:“你今日来的时候,怎么那么着急?”

“呵!”李璟干笑一声,裹着被子坐在石头上,有些气恼道,“还不是那个女魔头,说我来晚的话,你就被人油炸了!”

他说着又打了个哈欠,靠在树干上。

李策忍不住笑起来。

“五哥,”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嘱咐道,“以后你要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朝堂之内诸多凶险,不是你没有争斗之心,就能避免的。”

他还要再说什么,见李璟已经靠着树干睡着。

李策轻轻叹息,拿起一根烧火棍,把快要熄灭的篝火,重新点燃。

第二日用过早饭,府兵校尉军官林育山带回消息,说阎季德不放人。

“阎将军说了,”林育山小声说话,唯恐声音过大被人听到,“那些流民偷军粮时,杀了看管粮食的军官。他决定活埋流民,以儆效尤。”

“活埋?”李策确认道。

他神色不变,眼神却清冷可怕。

“是,”林育山也露出惊骇的表情,“卑职想是不是要禀告朝廷,让圣上……”

李策摇了摇头。

“我去一趟杨泉山。”他沉声道。

揉着脖子整装待发的李璟正巧前来辞行,疑惑道:“你不是得去甘州吗?怎么又去杨泉山?”

昨夜李璟睡落枕了,脖子歪着,不能扭转。

李策不想让李璟知道太多。

“你回去吧,”李策温和道,“路过城门,别跟她说话。”

她,自然是指叶娇。

这是怕自己找茬吗?李璟僵硬地转身回头,瞪了李策一眼。

瞅瞅这胳膊肘,净往外拐了。没心肝!

回去的路上,李璟仔细想了想,终于得出结论:“叶娇骗了我。”

那么多府兵看着,怎么会让灾民油炸小九呢?

关键是,灾民根本就没有油。

就算是吃人,也得水煮。

无论如何,那个女魔头骗得他逃命似地去送粮,险些急死在路上。

他救火都没有跑这么快过。毕竟作为被父皇母后宠爱的嫡子,烧坏多少东西,他都赔得起。

就比如玉琼楼,后来都是李策在修楼,在监工,在赔钱。

无论如何,这趣÷阁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就是吓人吗?谁不会呀?

李璟躺在马车里,想了一路,终于想到一个主意。

不出所料,进城时他依然见到了叶娇,还有那个八面玲珑的白羡鱼。

“殿下辛苦了!”

白羡鱼见李璟走下马车,又是给他捶背,又是扶他走路,发现李璟脖子扭了,就要上手揉一揉。

李璟像赶苍蝇一样挥手,把白羡鱼撵走。

“喊你们长官过来。”他严肃道。

白羡鱼立刻把叶娇请了回来。

李璟酝酿了一路的泪水,也总算掉下来。

“叶武侯长啊,”他抹泪道,“我那个可怜的小九弟弟,他……”

叶娇原本轻快的脚步停下,人也僵住。

“他怎么了?”她的手按着横刀,整个人紧张起来。

这就对了,李璟在心中大笑。

叫你骗我,叫你欺负我。

但是他的表情,依然难过悲伤。

“小九本来就身子不好,还去赈灾。赈灾也便罢了,还跑去杨泉山找流民。找流民也便罢了,还掉到悬崖下面去了。府兵说,就找回来一条大腿,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野兽。你说可怜不可怜呜呜呜……一条大腿啊……又直又长的大腿啊……”

赵王殿下一面哭,一面透过指头缝,偷看叶娇。

他很满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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