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娇……”傅明烛试探着开口,只说了一个名字,便被叶娇打断。

“请勿唤人名讳。”

她站在扫干净雪粒的青石砖上,名贵的翻领赤狐大氅裹着薄肩,螓首微抬,神情冷淡,偏又恪守礼仪分寸,让人挑不出毛病。

傅明烛无声叹息,因为喝了些酒,脸颊红润,重新唤道:“叶小姐,我听说你在杨泉山遇险,受伤了吗?”声音无尽温柔,仿佛他们又回到一年前,卿卿我我的时刻。

然而叶娇只回答了两个字:“没有。”

见傅明烛说不出话,叶娇便要离开,傅明烛却又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路。

“那件事以后,”他嗫嚅着开口道,“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所以你就别再生气了。”

他说的惩罚,是指被皇帝剥夺科举资格,甚至禁止举荐入仕。

如果没有婚前苟且,或者没有叶娇在御街上拆穿谎言的三箭,现在他还是前途无量,家中有娇妻美妾的贵公子。

叶娇强笑道:“因果报应而已,你若没有别的事,恕不奉陪。”

“我是想提醒你一件事,”傅明烛看看左右,确认无人偷听,才低声道,“锋芒毕露,容易遭人妒忌、四面树敌。如今国公府声誉鹊起如花似锦,焉知有没有人虎视眈眈,准备暗箭伤人、除之后快呢?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叶娇警觉道:“傅公子不如说明白些。”

傅明烛却只沉沉摇头道:“此事干系重大,不方便多说。”

话说一半,卖了个关子欲言又止,是最惹人生厌的。

叶娇闻言冷笑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安国公府行端坐正,就不怕别人恶意中伤。”

“是吗?”傅明烛道,“叶小姐似乎忘记了,一直行端坐正的安国公府,是怎么在十二年前被污蔑谋反,险些全族陪葬的。”

他说的是先陈王的事,那是横亘在安国公府上空的阴影。

因为那件事,叶娇的父亲出家为道漂泊在外,十多年杳无音讯。

“不会再有第二次。”叶娇紧咬嘴唇,倔强道。

“所以你需要我,”傅明烛伸手,抓住了叶娇的手臂,“退婚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如今你和楚王已经分开,若你愿意,我便休妻另娶。从此后,安国公府身后,有宰相府庇护。”

休妻另娶?

这是喜新厌旧了,还是因为她得了武侯长的差事,在某些人眼中,终于可以加以利用?

“松开!”

叶娇挥臂要甩开傅明烛,他却抓得更紧:“我是宰相的儿子,就算我没有官身,也比别的人强上百倍……”

叶娇听着这些令人作呕的话,伸手就要拔出横刀。正在此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男人,他雷霆般迅速靠近,一拳打在傅明烛后背。

“滚开!”

严从铮脸色铁青,攥紧的拳头似乎随时要打第二次。

傅明烛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红如猪肝,醉意被打醒,认出了来人。

他趔趄着站稳身子,忍着后背的疼痛,阴恻恻地笑道:“严家要得罪宰相府吗?”

严从铮把叶娇护在身后,同样冷笑。

“得罪又如何?”

他昂然而立,全然没有半点怯意。

傅明烛的嘴巴张了张,胸口起伏双手握紧,却在严从铮的威压下认输,恼羞成怒道:“你如今了不起,有本事,怎么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她?”

他渐渐肿胀的脸上带着拆穿对方心事的得意,可是这个表情也很快僵住。

“我承认。”严从铮脱口而出,声音郑重得让傅明烛哑口无言。

“你?”他难以置信道。

严从铮从容自若道:“我喜欢她,想娶她,我以我的这份喜欢为傲。怎么?宰相府的公子,这一回你还能用卑鄙的手段上门提亲,让我同她保持距离吗?”

傅明烛呆呆地听到最后,脸皮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终于丢盔弃甲离去。

当年一起玩大的朋友,如今一个贵为禁军副统领,一个是陛下钦命的武侯长。

只有他,灰头土脸,连科举入仕的机会都没有了。

权力……

没有权力,就什么都不是。

傅明烛的脚步很快,刚转过一个弯,险些撞到人。

“闪开!”他恶声恶气道。

“傅公子,是我啊。”一直偷听的白羡鱼走上去,奉上金疮药。

“看您唇角出血,收着这个。”

傅明烛斜睨白羡鱼,问:“白队长,你如今不去逛赌场,来这里巴结上司吗?”

“瞧您说的,”白羡鱼笑道,“天底下最大的上司,是宰相大人啊。”

这句恭维恰到好处,傅明烛冷哼一声,接过白羡鱼的礼物,随口道:“改日聚聚。”

“一定!”白羡鱼恭送傅明烛离开,才忍不住笑出声。

太惨了,还好他不喜欢叶娇,不用挨打。

他们怎么都喜欢动不动就拔刀的女人呢?如此一来,必然夫纲不振啊。

娶了叶娇,怎么显示男人的雄风?怎么搂着娇滴滴的小女人,帮她擦泪,把她抱在腿上,哄着亲嘴嘴?

白羡鱼连连摇头,迈入大厅,询问见他去而复返有些惊讶的婢女。

“你们家的桃酥味道真不错,给小爷我再来一盘。”

害怕叶娇,不妨碍他往衣袖里揣吃的。母亲在斋戒,家里是不做晚饭的。

还是吃饱了再回去。

丫头抱来蒲团,叶娇和严从铮就坐在大厅旁最高的台阶上。听着身后宾客的热闹,看着面前安静的庭院。

赤狐大氅毛茸茸的边沿,紧挨严从铮的手背。

他的手指碰到冰雪,手背感受柔软,迟迟没有离开。

“你若晚来一步,”叶娇道,“我就一刀把他的胳膊砍掉。”

“所以我赶过来,是救了傅明烛。”严从铮舒朗地笑笑,像是在同一起读书的友人玩笑。

“你以前是想做文官的,”叶娇道,“没想到现在打人这么厉害。上次打宗全武,比我这个从小习武的都干净利落。”

“练了几年。”严从铮轻轻松松一句话带过的,是为了练好功夫,每天鼻青脸肿体无完肤的三年。

那时候他在街上遇到叶娇,总要转身避开,唯恐被她看到自己受伤后丑陋的脸。

“傅明烛说,”叶娇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朝中有人想对我们家下手。”

真想不到,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武侯长而已。她的哥哥虽然有了军职,在这个扔块砖头就能砸到官员的天子脚下,也算不上什么。

如此,就已经惹人嫉恨了吗?

严从铮伸手团了一把雪,蹙眉道:“我会去查,但我觉得……”

他说到这里有些犹豫,叶娇急了:“怎么连你也只说半句话?”

严从铮叹息道:“我这么说话有些小人心,但楚王去赈灾,路上除掉了阎季德,不知怎么就把你们兄妹卷进去。如今京都沸沸扬扬,都说你们是楚王的人。”

“我们没有!”叶娇急得想站起来,严从铮示意她稍安勿躁。

“圣上最厌皇子与朝臣串通,结党连群干预政事。你心思单纯,长庚也是直性子,小心些总是好的。”严从铮把揉成一团的雪球掰开,丢在地上起身。

“还有,圣上对吐蕃心思难测,让长庚不要同吐蕃使团走那么近。”

他说完这些,步履稳健走下台阶。

叶娇尚在思考他说的话,严从铮又转过身来,唤她的名字。

“叶娇。”

“嗯?”叶娇茫然抬头,以为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严从铮却道:“我的心意始终没有变,我不强求,不打扰,但是什么时候你愿意了,让我知道。”

他一袭禁军武服,立在洁白的雪地上,俊朗的眉角有浓浓的书卷气,说出的每句话,都让人坚信他的诚意。

叶娇忍不住站起身,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心疼。

就像自己有一颗糖,眼前这个人想要,可她已经把糖果许给另一个人了。

偏偏眼前的这个人,是她不想伤害的朋友,是她想让对方幸福快乐的朋友。

而她兜里的这颗糖,并不能给他尝一口,再送给别人。

“到底是为什么啊?”她的桃花眼里露出疑惑,有些心软地握紧那颗糖果,询问道,“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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