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仍然很着急。

他跳起来,挥舞着烧火棍道:“去过了?事情怎么样?父皇肯网开一面吗?”

他的脸三天没有洗,被烟熏得黑黢黢,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透着焦躁。

李策抿唇笑笑,眼中点点柔光,温和道:“你放心,案子弄明白了,安国公府无罪。倒是你,不要傻到为了我去闯殿。这次如果不是母后拦住,就不是幽禁三日,烧火熬药这么简单了。”

李璟那样的举动,往轻了说,是意气用事、缺乏理智。可但凡有人参他一本,就会说他结党营私、徇私枉法。

圣上最忌什么?笼络人心、党同伐异。

李璟掀起衣袍擦了一把脸,撇嘴道:“本王才不是为了你!本王是为了叶——”

叶家的女魔头?他还恨不得叶娇倒霉呢。

李璟想了想道:“叶柔!本王是看叶柔漂亮,不舍得她家中犯事,被抄没为奴。但本王这几天才想明白,真出了什么事,我是半点忙都帮不上,还被拘来熬药。”

李璟气哼哼地丢掉烧火棍,砸在药缸上。

李策没有再同李璟争执。

今日不管五哥说什么,他听就是了。

“缸里熬的什么药?”

灶台不低,加上半人高的缸,就更高了。

李策踩在马扎上,低头看里面的药。

缸壁上沾着一层层的药渍,看来李璟整整熬干了一缸的药汤。此时缸底只剩下一堆湿润的药渣,太医署的小吏推门进来,用长柄勺滤出汤药,盛进碗里,再起身离去。

因为没有当众宣读懿旨,李璟并不知道这碗药是给他盛的。

他瞧了一眼药碗,揉着冰凉的耳朵,厌烦道:“是黄连、栀子、木通之类,都是凉药。”

是凉药,也是祛心火的药,可见皇后的良苦用心。

“正好,”李策笑着端起碗,“我从甘州回来,一路上忧心忡忡,心火旺盛,以致头晕目眩。你倒省了我再去抓药。”

“真的?”李璟咧开嘴笑起来,抚掌道,“看来我也没有白熬,你都喝了,喝干净,不便宜这些臭太医!”

李策已经把药汤送到唇边。

这药可真苦,却又回甘。

叶长庚送完刘砚,才回家去。

安国公府的护卫仆役早就在坊街等待,他们烧起火盆,让叶长庚跨过去。又燃起炮仗驱除厄运,最后跪在地上,朝着大明宫的方向,遥遥叩拜。

谢圣上至圣至明,为安国公府洗清冤屈。

这隆重的仪式,惹得围观百姓先是叫好,然后跟随跪拜。

叶长庚迈入家门,先去沐浴更衣,再到前厅面见母亲。

叶夫人和两个女儿坐在一起,见叶长庚进来,丝毫没有欢迎他平安归家的笑容,而是凉声道:“跪下。”

叶长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动作很熟练。

“母亲,”他悔恨道,“儿子知错了。”

叶夫人的脸上寒意森森,一双杏眼盯着叶长庚,摇头道:“你不知道自己错。”

“儿子真的知道,”叶长庚正色道,“儿子不该粗心大意,误入奸人圈套。儿子以为这京都的官场,怎么也不会比沙场可怕。”

“你不是错在粗心大意,”叶夫人道,“你错在天真无邪,你错在二十三岁身在朝堂,竟无防人之心。送兵部军机这样的大事,非你不可吗?就算不能推却,你大可拉几个人同行,就不会有这后面的种种。”

叶长庚那时急着送完就去聚会,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是,”他垂着头道,“儿子错了,儿子以后必然慎言慎行、思虑妥当,再不能拖累家人。”

“我们不怕被你拖累,”叶夫人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的妹妹们,是跟你一母同胞的血亲。我不指望一荣俱荣从亲人这里得利,但我实指望,你们就算一事无成,也能平安无虞。这次若不是有娇娇竭尽心力日夜奔波,今日会怎么样,还不好说。”

“多谢妹妹。”叶长庚恳切道。

“好了,”叶娇挽着母亲的胳膊出言相劝,“哥哥经此一事,定会多长几个心眼儿。再说这次摆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就算再小心,也总会有疏漏的地方。不过姐姐的账是算得真不错,他们查来查去,就查到父亲那些,没别的。”

如果生意上的账目错了,或许又被安一个少纳税银的罪名。

叶娇夸奖叶柔,叶柔羞怯地低头笑道:“是母亲教得好。”

叶夫人再对叶长庚冷哼一声,带着怒气道:“起来吧,叶柔给你做了一桌子的菜,再不动筷,就凉了。”

叶长庚忙不迭地靠过去坐下,又起身给母亲和妹妹们盛汤,笑得很乖巧。

叶夫人拿起筷子,又缓缓放下,叹息道:“想不到你们的父亲……”

这一句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表达。

应该恼恨叶羲十多年不归家,每年只是差人拿走银子。

但正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才让今日安国公府有惊无险。

“父亲是发善心,布施天下呢。”叶柔小声地劝慰母亲。

她们已经听叶娇完整地讲过朝堂上的事,知道了银两的去向。

一位父亲,是怎么做到十多年不顾妻儿,却对贫苦百姓极尽爱护的?难道真的道心坚固,要济万民?

叶夫人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把筷子拍在桌案上,恨恨道:“再来支银子,不给了!不就是捐赠灾民,咱们自己不会吗?以后每年仍然从柜上支那么多银两,娘亲自去捐了。叫他做不成大善人!成不了仙!别好人都让他当了啊,咱们几个,轮流捐,咱们也做做大善人!”

叶夫人说完,才开始吃饭。儿女们连忙为她夹菜递糕点,没有人敢反驳半句。

反正都是捐,谁捐都一样,与其巴结那个见不着面的爹,还不如哄好管着一日三餐的娘。

“母亲尝尝这个。”叶娇夹菜。

“还是尝尝这个,这是新菜。”叶柔跟上。

“等母亲用完饭,我给母亲按按肩。”叶娇眯眼笑道。

“我揉腿。”叶柔也哄着母亲笑。

“你们不能给我留点什么吗?”叶长庚急急道。

“哦,你啊,”叶娇瞪了他一眼,“你去把家里的茅房打扫干净吧。”

叶长庚委屈地低下头,只得应下来。

“成!”他扬声道,“这事儿我包了!”

大厅内几人浅浅地笑了,在经历这一场风波后,安国公府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前厅后隔了几个小院子的暖阁内,林镜正在养伤。

他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绷带,整个人如粽子般被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脑袋。

“冯伯,”林镜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想起来做事。”

总要为武侯长做些什么啊,实在不行,把他们家的茅房给打扫了吧。

“你安生躺着吧,”正在用饭的冯劫笑道,“你把病养好,就算做了好事。别像我一样,瘸着腿,一辈子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也只能干着急。”

林镜已经跟冯劫很熟悉,闻言好奇道:“冯伯的腿是怎么瘸的啊?”

冯劫看着屋外冬日清亮的阳光,眼中却掠过大漠的烟沙,过了许久才道:“我扶你起来,喂你吃几口饭。我那些事儿,以后再说。”

事实证明,杀人如麻的杀手,并不是不在乎死活。他在乎他自己的。

宰相亲审杀手封名,酷刑只用了一道,封名便全招了。

军机奏疏是封名从枢密院偷出来的,找人摹写叶长庚的字迹,然后放入吐蕃使馆,再让桑青去偷,酿成泄露军机的大案。

至于受何人指使——

宰相听着那个名字,耳中如有雷鸣。

怎么会呢?

那人可是刚正忠直的言官,是直言善谏的御史中丞。

宰相傅谦书写案件讯问奏折时,心中总是有些难以置信。他能想到的百里曦同安国公府的恩怨,只有许多年之前,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时候先帝还在,总是宣身无官职的叶羲到宫中叙话。

有一回大雪没膝,傅谦和百里曦一起等在紫宸殿外。先帝没有召见他们,反而让刚刚进宫的叶羲进去详谈。

大雪纷飞中,他们等了两个时辰,叶羲才从紫宸殿出来。

不会是因为那两个时辰的苦等吧?

傅谦摇摇头,觉得不至于。

那如果不是针对安国公府,就是不想与吐蕃和议?

傅谦恍然大悟,又神情沉重地把奏折仔细收好,抬脚到宫里去。

兹事体大,还是面圣商议吧。

被李策接回家的赵王李璟说,还是家里美,这几日要睡在榻上,搂着王妃,不出去鬼混了。

他建议李策也不要出门。

“外面太乱。”李璟心有余悸道。

“不行,”李策微咳道,“你有王妃,我可没有。”

李璟顿时露出一种提防的表情,把李策从他的寝殿赶走。

李策笑呵呵地回去,脸颊有些红,像在憋着什么。等推开院落的门,李策顿时连连咳嗽,直咳得天昏地暗,惊动了住在院中的府医。

大夫跑来诊脉,听李策说了所食之物,指责他道:“王爷寒瘀体质,怎么能饮下黄连那样的凉药呢?”

李策摆着手笑,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红:“我是开心,今日太开心了。”

他谢过府医,推开寝殿的门,绕过屏风走到榻旁,掀开用红布盖住的聘礼,脸上露出久违的笑,躺倒在床榻上。

李策四肢舒展,疲累一扫而空。

今日好开心,明日,就可以去见娇娇了。

她说了,她不生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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