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开始咳嗽起,叶娇便紧张起身。

她心中担忧,又无法靠近,隔着屏风,向前好几步,直到身体贴着屏风的边,听到皇帝说是血,才惊叫一声。

“圣上!”

殿内仍在低咳,咳嗽的人勉强压制身体里向上翻腾的气血,过了许久才渐渐安静。皇帝的声音仿佛是从破旧的口袋里漏出来的。

“兵部来了叶娇?”他含糊不清道,“那么兵部自己,也承认……有人协助太子藏匿兵器?”

殿内几人都没有回答。

如果兵部承认,宋守节就不会晕过去了。

“叶娇。”皇帝没有理会其他人,他在内唤了一声。

叶娇慌忙下跪。

“请圣上息怒,请圣上爱惜身子。”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透着心底的难过。

皇帝“嗯”了一声,道:“朕且问你,藏匿兵器,如何判罚?”

他的声音明明不大,却响彻大殿四处。

大理寺卿就在屏风内,却不知他为何询问叶娇。

叶娇犹豫一刻,清声道:“《唐律》第十六卷,私藏弓弩五张或铠甲三副,判处绞刑。”

“不错,”皇帝道,“绞刑。所以政事堂、大理寺和兵部,是要合谋绞死朕的嫡子吗?”

这一声质问如天崩地裂,裹挟雷霆之怒的气势,惊得殿内“咚咚”几声,臣子惶恐叩首,高呼不敢。

然而皇帝并没有继续责备他们。

因为皇帝的身体向后倒去,牙齿紧咬嘴唇紧闭,就这么,昏迷不醒了。

殿内比之前还要混乱,高福冲出来,命人去请皇后娘娘,请皇室宗亲,请几位重臣侍疾。M..

叶娇抓住高福的衣袖,脸色惨白,泪水蓄于眼眶,问道:“圣上!圣上怎么样了?”

“老奴……”高福反手握住她的衣袖,流着泪咬牙道,“老奴不知道啊。”

内侍宫婢慌忙穿梭、太医惶恐奔走的大殿内,高福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叶娇的衣袖。

那里藏着一块金牌,冰凉坚硬。高福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嘴唇颤抖脸色惨白,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一日之内,朝中局势瞬息万变。

大理寺查实太子私藏弓弩,皇帝暴怒之下昏厥不醒,由于太子奉旨幽禁东宫,整个朝廷,落在魏王李琛手上。

京都人心惶惶。

无数人心中浮现那个想法:“如果皇帝驾崩,由谁继承帝位?”

太子吗?

太子可是犯了私藏违禁军械的重罪,如果皇帝没有昏倒,要么废太子,要么就绞死他了。

除了太子,还有一位皇后生的嫡子。那么,是五皇子赵王李璟?

似乎也不太可能。因为李璟像一个缩头乌龟般,好几日没有露面。而且听说他天性蠢笨,没读过几本书。

那么,按年龄数,三皇子李琏?

那位还在守陵,京都出了这么大的事,竟也没有回来。

如此看来,就只有魏王李琛了。

他仁孝纯正,原本默默无闻,如今监国辅政,做得也很不错。

但是,别的皇子会答应吗?

且不说支持太子的朝臣有许多,就说楚王李策,可是身为辅政皇子,在晋州办案呢。

他,会回来抢夺吗?

“兵部这是在跟大理寺抢夺囚犯吗?”

朝堂上,大理寺卿汪晨明义正言辞,绯色的衣袖因为情绪激动,如水波般抖动。

面对汪晨明的质疑,叶娇照样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这里是大殿,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只能站得趣÷阁直,一动不动。用某种僵硬的回应,表明自己的立场。

只不过因为圣上昏厥时她也在场,就被李琛命令参加朝会。

叶娇很清楚,这是让她背黑锅呢。

但她没有躲避,她来了,而且在朝臣质疑大理寺审讯结果时,叶娇开口说话。

官职最低的她举起笏板,说出了别人不敢说的话。

“据下官查证,西北军虎贲校尉王伯堂,曾因在吐蕃战事中作战不利,被太子殿下连降两级。这样的人,太子殿下怎会视为心腹,差遣他转移弓弩呢?”

“叶郎中是什么意思?”侧坐御座的李琛脸色温和,没有说话。可大理寺卿汪晨明有些跳脚。

“下官的意思是,”叶娇道,“大理寺可查,我兵部也可查,就请把王伯堂交给兵部,让我们也问几句,一并记在案卷中。”

还从来没有过兵部问案的前例。

所以汪晨明说叶娇在抢夺囚犯。

他的眼神充满蔑视。

你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怎么也敢质疑大理寺?

“就是在抢夺。”一片喧嚣中,有人朗声道。

他的声音像是闹市中敲响的铜锣,虽然不够好听,却足够响亮。

“汪大人,”兵部侍郎姜敏微低着头,眼神却看向上方,看向汪晨明,“下官如今总算明白,你们审的是什么案了。”

“弓弩案。”汪晨明冷冰冰道。

姜敏缓缓摇头,同时抬起下颚,笃定道:“你们审的是糊涂案!你们诬陷太子,气病圣上,你们狼子野心,可遭天诛!”

“大胆!”汪晨明气得几乎口不择言,指着姜敏,说道,“你,你……”

“不是吗?”姜敏道,“下官不知道是你老眼昏花,还是头脑昏聩。无论如何,大理寺如此审案,兵部绝不认可。尚书大人已经被气晕,本官和叶郎中还醒着。不敢把王伯堂送兵部审讯,你们就是在滥用职权、徇私枉法!我看不管是刑部、御史台还是大理寺,都有私心!”

“我大理寺有何私心?”汪晨明总算喘匀气,大声问道。

一直疾言厉色的姜敏突然温和了些,他慢悠悠又万分坚定道:“下官猜了猜,或许是——谋权篡位?”

谋权篡位这四个字说出口,如同一瓢水泼入沸油。

朝臣大惊失色,相互指责高喊,大声辩驳以示清白,最后从吵架变成乱丢东西,平时威严肃重的朝堂,乱得如同菜市场。

而姜敏岿然不动,不管对方说出什么,都能滴水不漏又略带夸张地反驳过去。

而如果对方砸过来东西,他则轻轻侧身避过,让身边躲闪不及的其余朝臣挨这一下。

叶娇对姜敏默默伸了个拇指。

果然,若要吵架,还得姜敏出马。

是御案后的魏王李琛,制止了这场争吵。

他手握奏折重重拍击御案,道:“太子私藏弓弩案如何判决,最终还要听从圣裁。在此之前,兵部想问什么,就在朝堂问吧。大理寺怎么审案的,不如也在朝堂上,再审个清楚明白。你们准备准备,明日此时,就在紫宸殿,公审此案。”

李琛看起来正直无私、胸怀坦荡。朝臣渐渐止住议论,叶娇环视一圈,发觉几位尚书大人和丞相都不在这里。

或许,他们在御前侍疾吧。

不知道圣上怎么样了,他知道这里的争吵吗?

他那句话回荡在叶娇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所以政事堂、大理寺和兵部,是要合谋绞死朕的嫡子吗?”

不是的。

叶娇目光坚毅,紧握拳头,手臂紧贴衣袖,触碰里面的金牌。

如果太子无罪,当还他清白。

她虽然厌恶太子那个人,但是非公正,她分得清楚明白。

“请你一定要……”叶娇看着错综复杂又气势磅礴的重檐庑殿顶,在心中默默祈求,“一定要活下去。”

你是大唐的皇帝,是和善的家翁,是能够震慑魑魅魍魉的君主。

还是……给过我温暖关照和信任的长辈。

东宫内,六皇子李璨坐在一架秋千上,头靠秋千绳,轻轻晃动。

“瞧瞧,连三师都不敢来了,凉薄得很。”

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瞧着脸色冰冷的李璋,语含奚落。

“父皇重病,你还有心在此荡秋千。”李璋轻声叹息,虽然神情渐渐柔和,站姿却很僵硬。

李璨郁郁道:“皇室侍疾,但母后说人太多,过于嘈杂,把我赶出来了。其实我安静得很。嘈杂的是你那个亲兄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带块帕子,把地板弄得黏糊糊的,恶心得很。”

亲兄弟,自然是指一母同胞的赵王李璟。

想到他那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李璋便微微皱眉。

“五弟是真心盼着圣上好转。”

“我也盼着,”李璨这句话很真诚,“这会儿圣上如果驾崩,皇位可就是李琛的了。等他继位,先弄死你,再弄死我,最后割让陇右道送给格桑梅朵。大唐完蛋!”

陇右道在吐蕃以北,绿洲遍布、物产丰富,是大唐和西域诸国通商的要道,也一直是吐蕃觊觎的国土。

虽然是天大的事,但李璨说得很轻松。

“好在——”他微微停顿,脚踩地面后退几步,再抬起双腿,秋千晃晃悠悠,把他送往高处,又荡下来。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门儿,荡了许久,秋千还没有停下。

他在风中,有些散乱的头发飘荡着,眉眼含笑,缓缓道:“好在,今日朝堂上,叶小郎中质疑大理寺,闹了一通,最终李琛答应,明日公审。”

大唐朝廷“郎中”一职的官员有很多,但是姓叶,又最小的,只有叶娇。

李璋神情微动,原本看着李璨的目光,转移到一边。

李璨看着他的神情,从秋千上跳起来,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一直觉得,傅明烛很蠢。”

“什么?”李璋回过神来,问道。

“没什么。”李璨抬脚向外走去,道,“我先走了,再待下去,二哥就得给我赶制衣服,再做个大浴盆。我讨厌穿别人的衣服,也讨厌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而且我泡澡需要花瓣,你们东宫,估计花也不多。”

李璋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外面的事,劳你费心。”

李璨轻笑一声。

他扬长而去,过了半刻,两队禁军到达东宫门外,还算恭敬地开口道:“皇后娘娘有令,圣上重病,皇室宗亲除了在宫中侍疾者,不准出门半步。”

这是夺权前的滚滚乌云,横在东宫头顶。

晋州的雨停了,乌云却还凝聚在空中,久久不肯散去。

叶长庚翻身下马,迈过被雨水冲洗干净的门栏,步入李策院中。

“叶兄。”李策正站在院中呼吸雨后的空气,闻声唤道。

“我听说宫里——”叶长庚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左右看看,谨慎道,“是不是?”

“是。”

“我们快回去!”叶长庚忽然转身,便要向外走。李策连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袖。

“不要着急。”他目色冷静,“我们离开,晋州必乱。”

“已经够乱了,”叶长庚道,“还能怎么乱?”

“兵谏那种乱!”李策从容不迫道。

兵谏,用武力胁迫君主,进谏某事,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们敢?”叶长庚目色如炬,额头青筋暴起。

“敢不敢,”李策的唇角竟有一丝笑意,“叶兄也查了几日,不如说说,你查到了什么。”

作者说:对不起,各位。192章上传错章节了,漏了李璨和林镜的重要剧情。今天已经辛苦白州编辑替换更改,大家可以回头再看看。今天更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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