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战鼓擂响,震慑敌军,也上达云霄。

唐军以二千五百人为一“都”,共一十五都。各都以旗语为令,分三队,先锋攻击,后两队备战。

令行禁止、不准有误。

突厥同样没有一拥而上。

这是车轮战,是消耗战,他们自信数倍于唐军,最不怕的就是消耗。

只有一点出人意料。

唐军冲锋陷阵,每一次都更迅捷、更勇猛、更不畏死。

仿佛他们的力气无穷无尽,他们的决心众志成城,他们被天神庇佑、绝不会死。

怎么可能?

他们也是血肉做的。

如果没有躲过刀枪,他们的皮肤也会被刺破。鲜血染红铠甲,他们疼得脸都白了,捂着伤口的表情甚至有些呆滞,匆忙地掏出伤药。

他们的骨头也并非钢铁。

盾牌砸上去、刀砍上去,也会断。

他们“哇哇”大叫,被同伴搀扶着浑身颤抖,又去推着同伴:“别管我!打!打他们!挡住他们!”

如果血流尽了,他们也会死。

死的时候他们会咒骂,额头抵着泥泞的地面蜷缩身体,落着泪水一句一句地喊:“娘啊,我疼。”

“家,我想回家。”

只是他们又是不同的。

轻伤不退,撕掉衣衫三两下包扎,便继续作战。

即便被砍掉一只手臂,他们另一只手臂也还握着刀厮打。如果手脚都断了,他们便用牙齿,死死地咬住敌人的小腿。

牙齿嵌入身体,踢多少脚都不肯松开,最后只能把那个脑袋砍掉。

大唐的士兵有多少,这样的人就有多少。

怎么回事?

突厥士兵神情震动。

他们比自己的勇士还要勇猛吗?他们并非不怕死,却不畏死吗?

这样的士兵还有多少?

有这样的士兵在,他们怎么能打进长安城呢?

军心渐渐动摇,脚下的土地便似乎有些滚烫,烫得他们退一步,再退一步。

“不准退!”

突厥军将砍杀向后退的士兵,喝令道:“大唐军士只有三万!耗死他们!长安城就是我们的!”

“我们将会得到万里沃土,得到美人,得到金银财宝、美酒佳肴!”

“我们能退到哪里去?冰雪覆盖的荒原?饿死马匹的戈壁?我们的母亲孩子将要冻死在这个冬天!我们的子孙将世代咒骂我们的名字!若是勇士,不准退!若想活命,不准退!”

不准退,那便只有死战!

与同样不怕死的大唐将士,拼死一搏。

这是他们要守护的土地,这是我们要掠夺的土地。

“这是——”李策抬头看着再一次高高升起的信烟,判断道,“这应该是进攻,每次信烟朝正前方飞起,中间掺杂青色,突厥的攻势便更凶猛。”

不管李策如何判断,李丕始终认为是放烟花。

“是贺鲁在炫耀自己能制烟火,鼓舞士气吧?为了避免混淆,我已下令军中,不用信烟。”

唐军不算多,旗语便可号令。

而且李丕关心另一件事:河北道兵马到底来不来?多久来?等我们都死了,还来什么来?

但是他当然不能这么说,只是忍不住询问李策。

李策的回答很简单:“快了。”

快了是多快?野狼奔袭那种,还是兔子躲鹰那种,甚或是乌龟爬?

李丕派出斥候不断侦察,他甚至亲率兵士砍杀过一轮,高喊“突厥兵败”来鼓舞士气。

后来李丕已不再多问,因为伤重不起的军士被抬到后方去,而他们这些将军带领的军阵,在最前方了。

双马并骑,叶娇并未像李丕那样,冲杀进敌军阵营。

她比李策靠前半丈,接近危险半丈,姿态动作不是冲杀,而是卫护。

她的夫君纵然智谋超群,却不擅武艺。

在人心叵测的京都,他守护她;在刀光剑影的战场,她保护他。

“娇娇,”李策惊声唤,“回来!”

他纵马上前,长臂伸出,把叶娇向后拉去,避开一团飞速射来的火焰。

他仔细看着叶娇,确认她没有受伤,松了一口气又满含内疚道:“你回去,去同河北道兵马汇合。”

“那你呢?”叶娇问,她圆润的桃花眼中凝聚惊惧担忧。

“我留在这里,”李策道,“我在这里等着。”

“那便一起等,”叶娇明媚的脸上满是坚毅,“如果死,便也一起死。”

他们如今是同袍了。

同袍,会说“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同袍,也会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不会死在这里。”李策紧握叶娇的手,“河北道会来。”

叶娇的手背擦掉落入眼中的汗水,对李策露出笑:“那么多人都死了,他们不能白死。所以河北道来不来没关系,大唐要赢,这才重要。我留下,才重要。”

能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的把握。

不知是不是发觉唐军已现颓势,对面的信烟燃放得更多,一声声震动后,白烟直冲上天,继而炸开。

李策的目光在天边散开,又刹那间聚拢,手指抬起指着一处道:“那是禁军的烟!”

大唐信烟,根据军种不同,燃放的高度颜色形状各不相同。

在一团团乱糟糟的信烟中,有一道烟飞得最高,炸得最开,一抹黄色在烟雾顶端久久不散,象征长安,象征大明宫,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

黄色之下,又有不同颜色的烟,似在指明什么方向。

只有禁军才能用这样的烟,而这烟的意思是——

“李丕!”李策呼唤在前方拼杀的将军,李丕转头,目光同李策相触,同样抬头看天。

“阿史那贺鲁!”李丕道,“营帐方位!”

“怎么看方位?”叶娇急急地问。

“同五行一样!”李丕道,“赤为南、白为西、皂为北、碧为东,黄色居中!以大唐军阵为正东,贺鲁就在西偏北方向!距此处仅有两百丈!”

“可信吗?”叶娇紧握长刀,询问李策。

李策目光深深看着她,说出心中的推断。

“严从铮,”他带着敬重和同情道,“被俘了。”

只有他能做出大唐禁军的信烟,只有他会如此传递消息。

“他怎么在这里?”叶娇只问了这一句,便没机会说别的。李丕已举旗集结最后的军队,长刀斜指敌方军阵,大喝道:“跟本将军冲!去夺贺鲁人头!”

李策同样策马向前,叶娇紧随其后。

“楚王殿下,你是要跟本官同生共死吗?”李丕回头问。

“不是,”在生死攸关之时,李策露出一丝睥睨天下的笑,“我去抢人头。”

“才不给你!”李丕的马更快,上百骑兵簇拥,直直杀入突厥军阵,像一道闪电,向突厥可汗劈去。

突厥的军阵乱了。

“怎么回事?”他们询问着同伴,无人回答。

怎么唐军再一次杀上来时,换了方向?

怎么他们的方向,是可汗贺鲁的位置?

将士向贺鲁的位置聚拢,更加暴露了他们要保护可汗的用心。M..

而燃放完最后一颗信烟的严从铮,默默地笑了。

“最后那颗是什么意思?”过了许久,负责看着他的突厥传令兵才反应过来。

“不是让你传令,大军向敌人左翼进攻吗?怎么都没有去,反而去保护可汗了?”

“你那颗烟有问题!你有问题!”长长的弯刀举起,向严从铮喉咙斩去。

严从铮身体被绑,每次点烟,都是挑好信烟,指给传令兵看。

所以弯刀斩来,他无法反抗。

他跪得趣÷阁直,闭上眼,抬起头,面朝长安的方向,露出一丝微笑和决然。

曾经有一个姑娘教他说,想要不说违心的话,不做厌恶的事,只需要随心所欲,对自己好一些。

她说:“因为你开心了,关心你的人才会开心。至于别人,管他呢!”

是啊,他如今已经摆脱掉家族和朝廷的束缚,随心所欲了。

他很开心。

希望那个朋友能知道,他死之前,很开心。

别为我难过。

我真的,很开心。

弯刀划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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