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送走妹妹艾米莉,快刀斩乱麻,摆平、了清了毒豆腐事件,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钟了。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以示与之前的不愉快彻底拜拜。要不是妹妹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广济公司就已经不存在了,灰飞烟灭。

半个多月以来,苔丝的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神经紧绷,根本就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个安生觉。怪的是:连平时一直很准的月事,也足足推迟了三、四天,量也多了。而自己还偶有失眠、盗汗、惊厥、胸闷、气喘等异常现象。

苔丝从碗橱里找出一碗冷饭,用开水泡了泡,就着一碟咸萝卜条,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然后,她脸也不擦,脚也不洗,用被子蒙住头,倒头便睡。无债一身轻,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讨债人围追堵截,一直吵得她无法安宁。

在梦中,苔丝又看见了仙童。他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老样子。个子高挑,皮肤很白,眼睛很长、很细,瞳仁闪闪发光,呈四十五度角微微向上翘起,是传说中的那种丹凤眼,特迷人,特魅惑;笑起来,他的脸上有两个甜甜的酒涡。

一时里,苔丝不知不觉地看呆了。尽管现场很热闹,也很嘈杂,客人们衣冠楚楚,熙熙攘攘。可苔丝还是在人堆里,一眼就认出了他。多年的两小无猜和耳鬓厮磨,让苔丝已经习惯了仙童身上的气味。哪怕就是蒙上眼睛,她也能准确地把他从人堆里揪出来,从来就没失过手,百试不爽。

而仙童却左拥右抱,倚红偎翠,被一帮莺莺燕燕们环绕着,他举着香槟,高谈阔论,脂香满唇,道不完的纸醉金迷,说不尽的风流倜傥。莺莺燕燕们也很主动,扭腰耸臀,卖弄风骚,对着仙童撒娇,放电,极尽挑逗、勾引、诱惑之能事。

仙童不是柳下惠,可以坐怀不乱。他首先也是个男人,一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他的脸莫明其妙地红了,眼睛却十分凌厉,盯住女人最敏感的部位,想入非非,馋诞欲滴,一双手偷偷地,情不自禁地,在女人的大腿上乱摸乱捏。

刚开始,苔丝以为自己看错了,看花了眼,可她擦亮了眼睛望了过去,泡在女人堆里的,倚红偎翠的,摸女人大腿的,确确实实就是仙童。天啦!自己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甚至不惜割腕自杀、以表忠贞的男人,原来…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居然这么快就彻底地背叛了她。

什么卿卿我我?什么海誓山盟?都是他妈骗人的鬼话。苔丝脸色苍白,心灰意冷,她低着头,款款地走了过去,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香槟,出其不意,兜头盖脸朝仙童泼了过去。莺莺燕燕们就像大白天见了鬼,大声尖叫,四散而逃。

仙童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香槟泼醒,正要发作。他一看是苔丝,愣怔了一下,马上摔开环绕着的莺莺燕燕们,步子踉跄地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狂喊:“苔丝,你等等我,等等我呀!”空气紧张得快要爆炸,大家都目瞪口呆,仙童悲壮的声音在天地间绵绵不绝,久久回响。

苔丝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大声咒诅。这人,这场景,太让人抓狂,太让人绝望。这还是那个她深爱着的仙童吗?难道他们之间的爱就这么完了?就这么不堪一击?这么多的日子,她逃婚,流浪,忍饥挨饿,担惊受怕,白手起家,苦苦等来的,难道就是这么一个结局?就是无休无上的背叛?

近了,近了,仙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且铿锵有力。苔丝甚至还可以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她想象着仙童追得气喘如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只是该发生的,都早已发生了,雾非雾,花非花,一切都回不到从前。

“苔丝,我的个祖宗,你别跑了行吗?你再跑,就成电影里的套路了!”仙童张开大嘴呼吸,脸因缺氧而憋得通红。他喘定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苔丝,你停一停,听我解释一下!哪怕我是个死刑犯,是不是也有申诉的权力?法官大人!”

苔丝忍俊不住扑哧一笑,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凝住脸,叉着腰,严辞厉色地说:“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跟别的女人勾勾搭搭?你对得起我吗?你的良心叫狗给吃了?我为什么就看上了你这么个陈世美?”

“苔丝,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背叛你。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怪只怪今天是王母娘娘寿诞,我多喝了一杯酒,才让美女们钻了空子,才让你抓了个现行。我发誓,我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下次一定对你绝对忠诚。”

“那钻空子的美女都是谁?也不给我介绍、介绍?”苔丝心如电转,一脸的恶作剧。

“这…这…”仙童有些踌躇,支吾了一阵子,他接着又说:“苔丝,我就索性来个竹筒倒豆子—老实交代。穿红的那个嘛,叫毛青鸾,是王母娘娘的座下侍女,我仙童的救命恩人。满头珠翠的那个,叫盖铃铃,是王母娘娘的贴身侍卫,功夫不错,我们经常在一起切磋。”

“切磋什么?切磋床上功夫吧?”苔丝语带讥诮。

“苔丝,我冤枉,我是那样的人吗?本公子一直守身如玉?”仙童张口结舌,大声申辩。

“你冤枉?鬼才信?刚才,你为什么要摸女孩子的大腿?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下哑口了呗!”苔丝得理不饶人,有些暗自得意。

“法官大人,冤枉哪冤枉,刚才,我看见一只蚊子,歇在毛青鸾裸露的大腿上,帮她拍打了一下,引起了你的误会,天啦,难道这也有错?”

“天庭里也有蚊子?你这是籍词?你这是骗鬼?”

“法官大人,你真是少见多怪!天庭里不仅有蚊子,而且又大又多。不信,你睁开眼睛看看。”

苔丝不信,抬起头,朝天上望去,只见几只蚊子嗡嗡地飞了过来。而且其中的一只,不偏不倚地落在苔丝的脸上,就像要证明什么?伸出探针,就要吸血。仙童往前一步,手轻轻一抄,就把蚊子活活地捏在掌心,像个刚缴获的战利品。

刹那间,苔丝的脸红得像涂了一层胭脂,娇俏得如同天边的晚霞。仙童像受了鼓励,或者有了某种默许,低下头,全神贯注,吻向苔丝性感、红润的嘴唇。苔丝也疯狂地回吻着他,就像被魔鬼之手一下子拨动了情欲之弦。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让苔丝有些措手不及。她就像一只趴在花蕊上吸食花蜜的工蜂,或者一只吊在藤架上的倭瓜,紧紧地搂住仙童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吻个不停。无论是时长,还是密度,都已经打破了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不知过了多久,仙童抬起头,喘定了一口气,泪光闪闪地笑着说:“苔丝,你又瘦了。不过,你还蛮厉害,一次性可以深吻这么长,这么久,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你坏,你坏!来天庭才多久,你就学坏油嘴滑舌了,哼,讨厌!”苔丝伸出一根指头,在仙童的额头上戳了戳。

嘿嘿,仙童有些傻乐,顺势抓住了苔丝的手,顺势一扯,顺势把她拥入怀中,附住她的耳朵,絮絮地说:“苔丝,忘了告诉你了,你还有二劫。一劫是三天之后的暴风雨之夜,天雷会劈开你屋前的桂花树,压垮你居住的房屋;另一劫是你会遭受坏人的报复,有血光之灾,能不能躲过一劫,就看你的造化了。切记,切记!”

苔丝是喊着仙童的名字,从梦中哭醒的。

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旭日临窗。苔丝擦了擦脸上潸然的泪水,一个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梦中的一切似乎还历历在目,言犹在耳。怪了,她怎么会梦见天庭?梦见仙童呢?难道是上天眷顾?可怜?总之,能够见到仙童,她已经很知足,很开心了,哪怕是在虚无缥缈的梦中!

因为有梦,所以苔丝特别高兴。她是吹着口哨起床的,又在口哨声中刷牙,洗脸,梳头,打扮,在镜子里左顾右盼,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然后,她又在口哨声中,步子轻快,神采奕奕地走进了广济公司,阳光帅气,朝气蓬勃的样子。

公司里的人都发现,苔丝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变得话多了,爱笑了,平易妩媚,光彩照人。她经常莫明其妙地脸红,莫明其妙地发呆,莫明其妙地偷偷傻笑。爱情的力量真是太伟大,它可以颠覆所有,改变一切,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天上、下班,每次在屋前的那棵大树下路过,苔丝都要在树干上摸一摸,拍一拍,发一阵子呆,抬头凝视片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仙童在梦里的叮嘱。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一棵好生生的大树,会在三天之后,会被雷电劈开,烧焦,付之一炬。

苔丝对大树也有一些研究。

这是一棵枝繁叶茂、高高大大的桂花树,木樨科,双子叶类,常绿阔叶乔木,水桶般粗细,开一树黄灿灿的繁花,别名岩佳、金粟、汉桂。难道树也跟人一样,也有坎坷?也有宿命?也得接受命运的捉弄和摆布?也逃不脱丛林法则?

不管苔丝信不信,灾难还是发生了。

仙童果然料事如神。

三天之后,西津县真的下了一场暴雨。风很大,震耳欲聋的霹雳一次次地在半空中炸响,地球像一只脆弱不堪的蛋壳,在巨震中不停地晃荡。雨,瓢泼般的大雨,就像天河一下子溃决了,挟杂着雷霆之势滚滚而来,如同钱塘江的怒潮。

最骇人的还是闪电,蓝幽幽的,如同千万条火蛇在天空中蜿蜒。梦幻似的,在一瞬间里照亮了天空,又在一瞬间里寂灭。雨,鞭子似地抽打着窗棂,整个屋宇仿佛都在震颤。苔丝又惊又怕,拥着被子坐了起来,战战兢兢,蜷成一团,像一只待宰的穿山甲。

猛地,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火光从天而降。空气中,弥满了东西烧糊、烧焦了的怪味。紧接着,喀嚓一声,屋前的桂花树一东一西,分成了两半,东边的一半扑通一声砸在屋檐上,如一记重锤,檀木折断,瓦片飞溅,墙壁垮塌。

外部反应催生了内部变化。

天雷劈开屋前的桂花树,桂花树压垮房屋,垮塌的墙壁又轰然一声倒下来,砸坏了苔丝睡觉的床铺。一切就像多米诺的骨牌,一环套着一环,一块接着一块,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命运太悬,根本没有预留让人应对、喘息的机会。

好险哪!

苔丝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喘成一团,抖成一堆,就像一只美国火鸡,把头埋在沙堆里,顾头不顾尾。

有了仙童梦中的叮嘱,苔丝半信半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悄悄地把床往后移了一尺。也就是这小小的一尺,床靠柜子更近了,柜子高,坚实,与床之间形成了一个死角。苔丝就躲在这个死角里,逢凶化吉,又逃过了一劫。

风还在下,风刮得更起劲了。苔丝困在废墟里,失去了屋顶的屏障,雨水混着汗水,掺杂着泪水沁进嘴里,味道又腥又涩。苔丝活动了一下四肢,身体无甚大碍,只有脸、肘、大腿等处剐破点了皮,压根就死不了,危及不到生命。

苔丝咬紧牙关,鼓足勇气,想自己爬出去。可她的头被屋檩和瓦片挡着,肩又靠着一段断墙,身子稍一挪动,手稍一使劲,砖头瓦块就往下掉,屋檩子也嚯嚯地响个不停。自己既使不被断墙砸死,也会被檩子和瓦片活埋。

动不了,苔丝就只能等,等人来救援,等奇迹发生。不大一会儿,雨小了一点,风也有所收敛。隐隐的雷声里,有人大喊:“二毛,快来看啦!苔丝老总屋前的桂花树被雷劈开了,还烧死了一条大蜈蚣。天啦,谁见过这么大的蜈蚣?”

喊的人叫大毛,苔丝认识,他还是广济公司属下一家豆腐工厂的工人。紧接着,二毛也打着伞出来了,他不仅发现了被闪电烧死的蜈蚣,还发现了苔丝家被大树压垮、压塌了的房屋,可着嗓子大喊:“大毛,不得了,不得了!总经理家的房子垮了,苔丝已埋在断墙下面。大家快来,救命哪救命!”

二毛的声音陡峭,尖锐,分了岔,长出了倒须,在暴风夜里嗡嗡传响,就像锐器划响了玻璃。于是乎,左邻右舍,远处街坊,顶风冒雨,倾巢而出。他们扛的扛锄,拿的拿锹,人多力量大,一眨眼的功夫,就抬走了被雷劈断了的桂花树,移走了檁木,把废墟上的砖头瓦块搬得干干净净。

大家喊的喊,哭的哭,叫的叫,打着灯笼火把,终于在大柜和木床之间,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苔丝。苔丝并没有死,她是又惊又吓,心力交瘁,体力严重透支,暂时休克而己。可街坊、邻居们不清楚,一个个都愁云惨雾,失声痛哭起来,如丧考妣,声震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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