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3日

看守所医务室

我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鲜红色。

睁开双眼,我才意识到这是阳光照在眼皮的血管上产生的投射。

已经日上三竿了。

看样子,我正躺在一张病床上,手被拷在床沿的护栏。

“你醒啦?”一名护士走进我的视线。

“我怎么会在这?”

好像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就会习惯性问出这样的话来,但这次我并没有失忆,我脑海中闪过梁择栖撞向我的景象,结合他之前诡异的状态,我一时之间也不敢确定这是梦还是现实。

“你自己撞墙上了呗,怎么的,失忆啦?”

护士一边摆弄着一台仪器,一边说着。

我自己撞的?

记忆闪回到第一天在审讯室的情形,那个警察也告诉过我,我发疯自己撞得眼角都肿了。

可是,我这一次明明清楚地记得是梁择栖干的!难道所有人都是在包庇他吗?随意地进出看守所,用着自己的生活用品,就因为是围棋明星就能享受特权吗?

“梁择栖呢?”我厉声问护士。

“谁?”

“梁择栖,就是和我关在一起的那个人。”

“啥?你没搞错吧,有人和你关在一起吗?”

“废话,这我还能搞错吗?就昨天刚刚关进来的,叫梁泽栖!”

“等等,我查查。”护士打开一本趣÷阁记本翻阅起来,“你是郁修,没错吧?”

“是的。”

“你看看清楚,你是单人间,怎么可能会有人和你关在一起。”

她把名册展开在我面前,上面写着:郁修——临时关押003(单人间)。

单人间?

我的记忆如同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塌。

怎么可能?我记得昨天谈话的时候梁择栖他就坐在……坐在……地上。

等一下,为什么他坐在地上?他的床呢?

无论我怎么调取脑中的视觉画面,牢房里的的确确只有一张床,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不对,我第一次见梁择栖是双人间,那间房里确实有两张床,所以绝不会有错。这一次会不会是什么特殊原因才在单人间里关了两个人呢?

“郁修!”

石岭成的声音传来,我如同找到了救星一般。没错!石岭成和顾寅都见过梁择栖,他们一定能告诉我真相。

“石警官,这个女人,他说我住的是单人间,还说……还说没有梁择栖这个人!你快告诉她,我没有瞎说!是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才让我们关在一个单人间里的?”

只见石岭成面色凝重地走过来,挥手示意护士退下,缓缓坐到我的床边。

“刚刚我在外面都听见了。”

“那你倒是帮我作证啊,她现在就像看疯子一样看我!”

“你听我说,郁修。”石岭成接下去说的话成为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但是此时此刻,我并不知道,这一个噩梦的苏醒,也同时是我重生的密钥。

“其实,你身边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梁择栖。”石岭成躲避开我的眼神这样说道。

“你在说什么呢?”我全身战栗,扯着嗓子对他吼,“你说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存在!”

“根据最新的检查结果,你也许……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并不绝对……你……患上了妄想症。”

“开什么玩笑,我……”

我本想继续发作,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情绪却突然低落,就连脖子上跳动的青筋也消退了下去,内心只感到异常的冷静。

突然降低的肾上腺素让我恢复了理智,从来没有猜想过自己会有什么“妄想症”的我,如今听闻这一诊断结果的时候却似乎早已有了心理准备。难道说,早在这之前,我的潜意识就有所察觉了吗?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沉默了大概有三分钟,或许更久,才平静地开口:

“你的意思是,梁择栖是我幻想出来的?”

石岭成点了点头。

“可是,你不是说梁择栖是你的粉丝吗?也是骗我的是吧?”

“没有,我真的很喜欢梁择栖。”我抬头看着石岭成,一脸的不可思议,他看到我的疑惑,继续说道,“虽然你的身边确实没有出现过梁择栖,也不可能出现,但是的确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他在哪儿?”

“他并不是现在的人。”

“……”

“我也算是一个围棋爱好者吧,我们这个圈子的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民国初年的传说:当时我们的围棋受制于国家动乱发展得并不好,一众高手被来访的日本棋手轻易地打败。十年后,一位天才围棋手横空出世,东渡日本车轮战赢了日本前十的全部高手,但是国内却并没有留下他的名号,直至建国以后有棋手前往日本交流,才发现日本人记载了这场车轮战的全过程,棋谱也都完整的保留下来,其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这位棋手的大名——梁择栖,直到今天也有很多棋迷把他作为围棋中神一般的存在。”

“但是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围棋这方面,此前更是不可能听说过梁择栖。”

“林教授连载的小说《妙手》,你看过吗?”

“当然,这是他未竟的遗作。”

“主角的名字是……”

“叫……陈责仕!这我记得很清楚。”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陈责仕就是梁择栖名字的化用,而《妙手》这部作品就是以梁择栖为原型的。”石岭成一边在包里找着什么一边说,“妙手是棋类游戏中的制胜一手。主角陈责仕的职业被林教授改为象棋手,他利用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来解决一个又一个迷案,最后破案的关键一步也就一语双关地被称为妙手。”

“可是,那为什么我幻想出来的人是梁择栖而不是陈责仕呢?我脑子里怎么会凭空出现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名字?”

石岭成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档案袋,又从里面拿出来一沓纸。

“的确,我一开始听到你说梁择栖的名字时,也以为你了解过他的传闻,但是没想到你对围棋却是一窍不通,对此我也一直想不通。直到那天你昏倒在家里,我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石岭成把那一沓纸递给我。

“这是……”

“是《妙手》的初稿,在你昏倒时的旁边发现的,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熟悉的字样。”

我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甚至都不需要再翻下去,一个名字已经赫然出现——梁择栖。我昏迷前的记忆慢慢在脑海中苏醒,当时那如同被电击了一般的感受,正是拜这三个字所赐。

“没错。妙手最初的主角名字就是梁择栖,林教授应该是在交稿之前都会给你校阅,我猜想你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的吧。”

我缓缓放下手稿,没有人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吧,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是自己妄想的产物。到底该说是可笑还是惊悚呢?

我联想到最后梁择栖发疯的样子,现在也能够找到原因了。当被问及大学和家乡这种小说里不存在的设定的时候,这个并非真实存在的人物意识到了自己的虚无,从而导致逻辑崩坏——不,确切地说,崩坏的人是我,在我的思维中,无法继续搭建梁择栖存在的合理性了,故而发生暴力破坏的失控行为。

“郁修,我知道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这个……”

“看我出洋相很好玩吗?”

“这一次你有了过激的行为,我害怕出现更严重的后果,所以……”

“所以,如果没有什么后果,就永远不告诉我,让我在别人眼里像个傻子吗!?”一股热流从我眼眶夺出,仿佛这几年的委屈一并涌上心头,如决堤般一泻千里。

“不,不会永远不告诉你的……”石岭成似乎也被我的吼叫吓到,变得支支吾吾。

“嗯,是不会。你会在案件告破以后告诉我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梁择栖还有用,对吗?”

石岭成低头不语。

虽然我期待他告诉我不是的,但事实客观存在,我只能去接受,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现在,我是个没用的人了。”我侧过身背对着他,“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吧。”

我听见脚步声离去,随后门被轻轻地阖上。

脚步声又慢慢靠近了,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

“你怎么还没走?”

“因为,还没有跟你好好道个别。”

这是?这是!

这是梁择栖的声音!

我几乎用飞一般地速度转过身,生怕这是一个幻想,转瞬即逝。幸好,他现在就在我面前,一如既往的装束,微卷的如日本电影明星一般的头发,棕褐色的真皮大衣也似乎不用洗也一直光亮如新。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人类身体的温暖,甚至还有一些手汗的黏腻。

“他们告诉我,你是假的,不存在的。”我的眼泪又快夺眶而出。

“是吗?你怎么这么傻?”

“啊?他们骗了我对吗?其实我没有什么妄想症,这是他们希望我认罪用的什么龌龊伎俩,是吗?”

梁择栖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你倒是说呀!”我的手捏得更加用力了,甚至感觉到了梁择栖脉搏的跳动。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这么傻,竟然一直没能发现——我并不存在。”

“什么?!”

不知是否是因为听到这个回答令我心寒,我握着的梁择栖的手突然也变得冰冷,我放开了手,一时间不知所措。

“石岭成说的是真的,我是你幻想出来的,但是他也没能说出全部。”

“难道还有比这更难接受的真相吗?”

“也许是的,但是需要靠你自己去揭开了。”

“为什么?我没有你聪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没有比你更聪明啊!你还不明白吗?”梁择栖瞪大了双眼看着我,“我就是你啊!”

“可是,每一次精彩的推理都是你作出的……不是吗?”

“鲁迅说过,即使是鬼这种完全虚构的东西,也来自于现实的世界,再如何天马行空去想象,也突破不了人类现实的所见所闻。而我,也不过是你脑中之物,我的思维也即是你的思维。”

“那为什么我没法做到像你一样的逻辑思维呢?”

“你为什么完全忘记了林教授曾让你看过的手稿中有‘梁择栖’这个名字,又为何在家中再次看到的时候会昏倒,醒来再度记忆全无。这都是源自于你大脑的保护机制太强,因而主动地忘记了让你信仰的世界产生崩塌的一切因素,我是这样猜想的。”

“可这一次,石岭成告诉我事实,我的大脑为什么没有产生昏迷、失忆这样的行为来拒绝呢?”

“也许是因为那个本不存在的人——也就是我,自己觉醒的原因吧。大脑已经无法再欺骗下去了,梁择栖从你的牢笼中彻底挣脱,他已经自由了。”

“你自由了?哈?”

“嗯,不过有代价。”

“什么代价?”

“就是消失。”

“可你现在还没消失,不是吗?”

“嗯,这是大脑对你最后一次的保护吧,让你心平气和地接受和我的离别。”

“太不可思议了。所以,这是我自己在与自己对话?”

“哈哈哈!”

我和梁择栖不约而同的笑了。

“你是个作家,每个作家在写对话的时候又何尝不算自言自语呢?”

“也是。”我突然发现,这大脑对我的保护真是到位,我的情绪确实达到了心平气和,甚至油然生出一丝悠闲恬淡来。明明面对的是如此难以接受的事实,真正接受却并不困难。

“对了,为什么有一段时间你不见了呢?”

“因为你不想见到我,我就会消失啊。”

“我没有不想过吧?”

“那阵子,你不信任我了,对吧?”

“呃……不算吧。”我有点难为情地埋下了头。

“没有怪你的意思。”

“那要是我想见到你,你还会再来吗?”

“不知道。但是这样会很危险。”梁择栖眼睛里失去了光芒,“我是不存在的人,如果因为幻想更美好就不去面对现实,那和吸毒的瘾君子何异?”

我点了点头,深表赞同。

“那么,几时走?”

“你这是逐客令啊?”

“哈哈,没有没有。”

要是真的有梁择栖这样的朋友就好了,我心想,即便接受了现实,还是难免感伤。

“那就现在吧。”梁择栖说。

“真的这么急?”

“你还有什么事吗?”

“案件还没告破,我怕我……”

“都说了……”梁择栖转身突然向门口走去,我伸手想拉住他,却已然无法再触碰到他,我的手像穿过全息影像一般,只抓到了空气。

“都说了,我就是你啊!”

说罢,他径直穿过了已经关上的门,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梁择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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