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康空潭高唱一声佛号,大声道:“长姑娘请讲。”

长依依又笑了,这一次她的笑里带着不该有的暧昧和一丝嘲弄,康空潭虽然没有叫依依,可也改口了唤姑娘,这已经让她很满意了,男人要一步步来,不能一口气的想吞下一个男人,那样只会撑着了自己。

康空潭是个妙和尚,相传他出生时一尘不染,似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花,异香扑鼻,竟惊动了云游四方的少林辈分最高的空闻禅师,空闻仔细端详过他的容颜后说了一句:魔在心中,与佛有缘,成佛化魔,且随老僧去吧。

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够年纪轻轻却辈分极高,是少林空字辈的高僧。

只是他虽然舌颤莲花,才情极高,却也是一个从未接触过真正女人的和尚,如今面对长依依这样一个风物,竟似乎要将他心中的魔更多的勾搭了出来。

“大师!大师!”长依依嘴角含笑两喊了两声,才将康空潭从沉思中唤醒,“啊?”康空潭面皮一红,低首紧握佛珠,低吟:“罪过!观自在菩萨,诸法万象,红粉骷髅……”

“大师?”长依依已经走到了康空潭跟前,春葱般的玉手忽然一把拉住了他持佛珠的手掌,娇声道:“大师,你怎么了?”

“啊?!”康空潭一惊,手一抖竟将那串着佛珠的捻线捏断了,他面色刷的惨白,屈身想要收拢起散落的佛珠,可这天色漆黑,佛珠又滚圆的,一落地便早已散落到不知何处,那还能全部捡的回来。

康空潭怔怔良久,忽然仰面长叹道:“罢了罢了,且去吧。”

一旁冷眼的杜荣忽然诡异一笑,他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懂得了什么。

长依依又唤道:“大师?”

康空潭僧袍一挥,叱道:“那萧秋狂也得意不过多久了,此番他自投落网而来,便要他有来无回!”

长依依附和道:“正是。”她忽然又皱眉道:“奇怪,那三叔与柳生呢?他们理应早就到了。”

康空潭目光凝视着黑暗中的某一处,淡淡道:“他们已经来了,并且藏身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不过现在已经走了。”

长依依顺着康空潭的目光看去,她瞪大了眼睛看了很久,也没有发现那里有任何人的气息,只能叹道:“他们为何要走?”

康空潭道:“不仅他们要走,我们也要走。”

长依依道:“可是我们刚来,就要走了?”

康空潭道:“不错,只有我们彻底的走了,萧秋狂才会真正的发现不了我们,也只有这样他才会走进这间佛殿。”

长依依忽然笑了,道:“当他走进这佛殿的时候,一切也已经足够了,只因大师会将那渡厄花的毒下在油灯里,便如上次对付龙影一般?”

康空潭道:“正是如此。”

长依依道:“所以我们人在或不在这里,根本沒有分别,真正能杀人的是渡厄花。当萧秋狂一踏进这间佛殿后,他便已经中毒了。”

康空潭道:“有时候能杀人的花比人有用多了。”

长依依道:“比一百个人都有用?”

康空潭忍不住得意道:“比一百只有用的猫都有用。”

长依依也笑了,每个人都笑了,他们面上的表情都是在笑,可心里的真正想法却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康空潭月白色的僧衣里快速的滑出一条布带“啪”一下敲打在毫无反抗之力的紫苏脑后“风府穴”,再一勾一带将紫苏昏迷的身子摆成盘腿端坐垂首的模样,他如法炮制再将薛小钗和鸢尾也一同摆成背对殿门端坐的模样,然后才满意的笑笑道:“这样便更像了。”

他们已大笑的走了,走得很快,走得很干净。

顺便再将油灯的灯芯也换了,换了一根洁白崭新的灯芯。

佛殿里,花香依人,灯火昏暗。

犹如一张恶吻在静静的等待着萧秋狂钻进來。

萧秋狂能发现他们的阴谋吗?

他会一头扎进去吗?

萧秋狂?

萧秋狂在走路,他正手持杨柳枝一晃一晃的走着,夜风夹杂着细雨扑在他的面上,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眼前,朦胧的灯火中,青山也变得黑乎乎的,绿树林也是黑乎乎的,黑乎乎中透露出一点火光,萧秋狂看到那点灯光竟有些激动,他的感觉就如远游的浪子突然看到一盏为他而亮的灯火,在雨夜中,那盏灯火所带來的暖意是无可形容的。

那佛殿的大门似乎虚掩着,微弱的灯火中可以看到几个坐的很规矩的身影。

萧秋狂面上露出了温暖的笑意,忽然轻吹一声口哨,那暹罗猫听到哨声“呼”从马背上跳下來,钻了他的怀里。

“小猫啊,小猫,你说我们到了吗?”

萧秋狂轻轻的抚摸着暹罗猫的毛茸茸的小脑袋,自言自语道。

“喵?”暹罗猫很享受的往萧秋狂怀里更深处钻去,她只会喵喵的叫着,萧秋狂竟似乎听不懂了她在说什么。

他实在该听懂她说什么的,如果他听懂了就会知道暹罗猫在告诉他:该睡觉觉了,不要进去。

他原本都是能听懂的,可为何这次他听不懂了。

萧秋狂完全听不懂暹罗猫在说什么,他已经用那双比女人还要水嫩的秀手推开了朱漆大门。

“吱”一声,沉重而酸牙的门轴转动声,佛殿里四盆花,一盏灯,三个背影规规矩矩的端坐着,竟沒有一人转身。

萧秋狂这时候该意识到什么的,可他还是沒有想到,他居然还往前走了。

花香缭绕,灯火扑簌。

当他走到第五步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全部抽干了。

萧秋狂叹了口气,倒下。

萧秋狂倒在地上。

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喵。”那只暹罗猫龇着牙绕着萧秋狂转了一圈,她似乎不明白萧秋狂为什么不听她的话要进这间佛殿,她绕两圈后了又“喵”的一声纵身消失在夜色里。

现在,居然连暹罗猫也抛弃了萧秋狂,他已经彻底的失败了。

这个众人布局良久,几乎公认为认为江湖中最难对付,连三叔追杀两次也杀不掉的一个人,忽然就已倒下,动也动不了。

忽然间,这一场勾动了大江南北诸大势力的围杀就已结束。

不知何时,那盏油灯终于点完了,佛殿也重新陷入了黑暗。

冷风灌进这凄迷的佛殿,渐渐的将整个屋内的空气全部换了个遍。

然后黑暗中,一个苗条的身影走了出來,她借着微弱的掌心火折子光亮又将油灯掌上,灯火中,她自然是长依依,长依依已经又走回來了,她从黑夜里走出來,忧伤的模样如一个误入人间的精灵。

她潸然道:“这…….这难道是真的……我莫不是在做梦?”

康空潭也幽幽叹道:“贫僧也绝也想不到这件事竟结束得如此容易。”

长依依道:“看來大家以前根本就不必那么紧张的。我们都错了,一件事情只要计划周全,哪怕是要对付萧秋狂这样的人物,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康空潭道:“的确如此。”

这时,杜荣,刘大海,三叔等人也全部到场了,他们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谁也不能相信就这么简单的成功了。

一件奢望了太久的物件,突然间太过容易得到手,总会让人有种迷茫的错感,仿佛怕这又是一场很快醒來的春梦,这道理,便如一个男孩突然第一次得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的身子,他还会患得患失:她究竟是否和自己一样都是第一次?

人性的奇怪。

不过,这点小小的疑惑很快便被巨大的喜悦冲淡了,长依依的嘴角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古怪笑容,她慢慢的走到萧秋狂面前,喃喃问道:“萧秋狂,你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也会落到我的手里?”

萧秋狂努力的抽动了几下眉头,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长依依又慢慢合上,他似乎根本不认得长依依。

“哼!”长依依一脚又刁又钻的踢在萧秋狂的下腹部,厉声道:“你往日的骄傲呢!看你现在这个模样,我真替你觉得可惜。”

萧秋狂被这一脚踢得勉强弓起身子,苦声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很奇特,低迷沙哑,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渡厄花的缘故,萧秋狂的嗓音似乎并不太像他平时的潇洒。

长依依面色又变了,她尖声大叫:“天哪!你疯了!死到临头,你还是这个鬼脾气,还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萧秋狂道:“我真的不认识你。”

“好!我让你记起來!”长依依又一脚踢在萧秋狂柔软的小腹上,尖声道:“十一年前,那时候你十四岁,我十岁,那是我第一次到苗域去玩,也是最后一次去那个地方。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难道也不记得了吗?”

萧秋狂努力的皱起眉头,用力的摇摇头。

“哼!”长依依惨笑道:“你当然不会记得了,可我记得,我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天的每一点每一滴,我都记得,我时时记在心底在每个夜里都拿出翻一翻,让我自己记住一定要向你讨回來。”

在场的其他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暗想:长依依那时候才十岁,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往事能记恨这么多年。

其中有一个的巨掌忽然抽动了一下,他的心也抽动了一下,许多愁的嘴无意识的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

“那年,春天,百花齐放,尤其是苗域一十三郡更像是点缀在花的海洋里,其中我到的那里唤作永平郡,是一个不算很大却处处透露着新奇的小郡……”长依依的目中露出了一种既甜蜜又残忍的光彩,极不和谐,“我在这个小郡玩的很开心,可是有一天,那天是三月初五,我放的风筝断了线,那是我爷爷亲手做的风筝,我也很喜欢,为了找回那只风筝,我竟然鬼使神差的走进了一个山谷,那里美丽的简直是个世外桃源的人间仙境。”

“那时正是盛春时节百花齐放,绿草如茵,一侧青白交接的山崖竟有道滚热的洁白泉水流下來,缓缓注入一汪五彩的泉池里,你们沒有见过那种泉池,绝难想象那种斑斓炫目的美丽,那已经是美的极致了,而在池中盛开着永不凋谢的水晶般的石花。”

“沒有哪个女人能够拒绝得了这样的一个泉水……”此时,虽然是黑夜还有飘雨,还众人还是不由主的被她那梦幻般的话语带入了一个神秘的境地,面前也放佛有一个美丽斑斓的五彩泉池,“我也是个女人,那时的我虽才只有十岁,可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女人了。”她说这话的语气很自信,可偏偏许多愁却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十岁外表、二十岁心理的女人应该算是什么。

“我解开衣襟,将自己全部投入到那谜一般的泉水中,静静的享受这属于我一个人的盛宴,也就在这个时候,谷外居然闯进來一个男人,一个我从來绝对想象不出的男人。”长依依的声音像是从心底里发出來一般,道:“他白衣胜雪,墨发如漆,眉目如画,微笑清浅的绝美姿容在那盛开的繁花中走出來。”

“他一出现,竟将这满谷、满山的风采全部遮盖了下去,便连那绝美的五彩泉池也变得暗淡无光,这世上纵然有千万种温柔风情,也绝对及不上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长依依幽幽道:“我要这个人,这个人是我的。这就是我当时心里全部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也是如此的疯狂,在我还沒來得及准备之前就将我全部吞沒了,也就是在这时,那男人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当时身上什么都沒穿,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整个身子如火烧一般,简直快要沸腾了,可就在这时,这个男人对我说了一句话,一句在我这里十一年里夜夜啃噬我心灵的话。”

许多愁已经缓缓的闭上了眼,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明白了什么。

这样的美丽开头的故事,本该有一个美丽的结局,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绝不会是个欢乐的结局,这个男人一定说了一句极其恶毒的话。

“他说:原來是个小黄毛丫头!”长依依的面上沒有丝毫的表情,她的声音也完全沒有了感情,只因她已经恨到了骨子里,任何的感情都是苍白的,她用了一种最苍白的语言说出來折磨了她半生的一句话。

原來是小黄毛丫头。

这句话说出來平时如果杜荣听到肯定会忍不住会心一笑,可现在他实在笑不出來,他只觉得无比的寒冷,森森的寒冷。那时的长依依虽然只有十岁,可她的心智却早已经是二十岁了,一个成熟的女人被一个好看的男人看光了自己的身体,她也许已经准备接受这一切的时候,那男人却一脸藐视的走了,这种感觉简直比一个人先被抛到极高的高空后在狠狠的摔下了烂泥里。

“他很好,他真的很好。他说完这句话竟然就那么走了,他只是轻轻一跃,身子如一只彩蝶般轻飘飘的飘到了山顶去,再一个翻身居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就那么样的走了,夜色已笼罩着山谷,山谷还是同样秀丽,但他却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风里。”长依依紧紧的盯住着萧秋狂的颜面,道:“当年,你不该使出蝶恋花的轻功的,否则我怎么会知道那人就是萧秋狂你,否则我怎么能够找得到你报仇,否则你又怎么会有今天?”

一遇萧秋狂误终生,偏偏她遇到的是这样的萧秋狂,这句话当真如魔咒一般深深的诅咒着每一个和萧秋狂有过太多接触的女人吗?

萧秋狂的面色居然很惊讶,他居然听到现在也似乎完全想不起这个件事情。

“你还是沒有想起來,原來这么多年,你的心里根本从未有过一刻念起过那一日的山谷!”长依依突然又像是发了疯一般,她简直无法承受这种事情,那一日那一句话在她心底啃噬了十一年,可结果说这话的人原來早已忘光了,这种巨大的落空感和被藐视感实在太强烈了,她完全接受不了。

萧秋狂轻声道:“我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便会惹下这么一个可怕的仇恨。他不明白长依依恨的是什么,恨这话伤害了她,亦或是根本在恨他当初为什么要走。

世人都说萧秋狂最懂人心,可他真的懂吗?

“你不需要明白,阎王爷会告诉你的!”长依依袖中一滑,一柄秋水般的短剑反手刺出,直取萧秋狂胸膛,她要挖出萧秋狂的心來看一看,这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这一剑并不沒有刺下去,一只月白色的僧袖卷走了这柄利剑,康空潭面无表情道:“不行,他还不能死。”

长依依竖起柳眉,人已经快要跳起來了,厉声道:“为什么!?”

“他还有用现在还不能死”康空潭才要回答,忽然夜色中居然又走出一人。

那人的面色惨白,满脸的乌青,满身的泥污,还有胸前一大滩的血迹,他勉力的用一杆黑枪支撑着自己的躯体,咬着牙站在夜雨里。

他站在那里,站在所有人的对面,仿佛也站在了世界的另一岸。

他看起來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疲惫,还有说不出的凄凉。

仿佛草原上孤独而寂寞的狼,他敞开了自己伤口,任由鲜血淋漓的挥洒。

长依依也顺着康空潭的目光看到了他,惊道:“林中笑?你不是在客栈里躺着吗?”她突然从疯狂的情绪中冰凉下來,竟有些发抖的问道:“你什么时候來的,你听到了什么?”

林中笑呆呆的望着这个女人,望了很久,他从十年前第一次看到长依依的时候目光便是火热的,从之后每一次的目光都如在火里炙烤过一般,他默默地跟着这个女人十年,就在不久前她还亲口对他说为他报完仇后再重建家园,他一直都相信的。

可这一次,他的目光是冰冷的,冰冷的陌生,他看着长依依的目光竟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一块石头,一滩烂泥。

长依依从來沒试过被林中笑这样看过,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其实也很好看,他倔强着抿起嘴角的样子也很可爱,最主要是他从來不会离开自己。

可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她身边十年,她为何却从來也不肯仔细的看他一眼呢。

她苦苦执着的是那早已被所有人遗忘的一次见面,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她甚至觉得能这件事情结束了,可以真的考虑一下去重建一个季候阁。

“阿笑?”她的声音居然变得很轻柔,很温暖。

林中笑听到这样的声音却突然身子猛地一抖,他像是被什么脏弄西粘到了一般。

“我已经來了很久,我听到了很多。”

长依依失声道:“你不是在客栈修养吗?你的伤好了吗,你是怎么來的?”

林中笑沒有回答,他惨白的面容、浑身的污泥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咬着牙拄着黑枪一次次滚倒在烂泥里也要爬过來,为的是什么。

他本是个拥有自己的骄傲的少年,可为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他日日夜夜在一起,却形同陌路从未了解过的女人。

他现在像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像的是一条野狗,一条长满了皮癣后浑身滚满烂泥的丧家犬。

长依依也明白了,她似乎眼里已经有了泪水,她已经身处春葱般的纤手想要拉起林中笑的手,忽然,一杆漆黑冰凉的长枪横在了他们之间。

长依依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她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十一年前,那个春日,“你?为什么?”

林中笑握枪的手冰凉,一根根苍白的指节暴露出他内心的痛苦,可那枪依然稳如磐石般横亘在两人之间,如一道深无可测的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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