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秋狂回到听雪轩的时候,才知道那水千媚早已在外面厅里等候他很久了,她规规矩矩的坐着在椅子里,低低的垂着头,看着自己鞋子尖上的明珠,明珠如龙眼,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溢着迷人的异茫,这鞋子是百年福缎店为她量足定做的,套在那双白玉般的纤足上,竟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她的脚上并沒有着罗袜,描金的裙子下露出一截嫩藕般的小腿,她就这么痴痴的望着自己的脚,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在想自己的小时候,想小时候的故乡,江南的故乡。

也许,这个时候的江南已经冷雨寒风,江南的冷和北国不同,北国大抵是干冷,还能多穿着衣物抵御,可那江南的冷是湿冷、阴冷,冷到了骨子里,而苗域几乎沒有寒冷的冬天,水千媚在想自己來到这里已经多久了?

久的已经足够忘记那种刺骨的阴冷,不知道为何,她有些怀念那种骨子里的冷。

或许,她想起的是那个梦,那个冬夜里,她倒在他的怀里,那个醉人的梦。

那是一个火热的怀抱,有了这样的一个怀抱,无论怎么样的湿冷都变得不再可怕。

只要想到那种甜蜜的温馨,她的人就似已醉了。

也就在这时,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年轻人正静静的垂手站在她身后,这本是听雪轩的伙计,水千媚想了很久,忽然抬起头來,冲那年轻人嫣然一笑道:“萧秋狂还沒有回來吗?”

年轻人被她那一笑冲击的有些炫目,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口中答道:“是的。”

水千媚又垂下了头,低低回答:“好。”

年轻人见她那般模样,似乎有些不忍,劝道:“王妃还是请吧,白客人他……”

水千媚道:“我等,他什么时候回來,我就等到什么时候。”

年轻人无声的叹息一下,用眼角偷偷膘着她,不懂为什么萧秋狂忍心拒见这样的一个美人儿。

萧秋狂终于來了,他不能不來。

只因他已经在窗外格子里望了她近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她都是垂着头,双手均匀的放在膝盖上,裙摆刚好遮盖到足踝,她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如白玉雕成一般。

萧秋狂看了很久,也实在想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要來找自己。

最奇怪的是,当萧秋狂走进厅子里,走到水千媚身边时,她也只是那么坐着,居然也不起來迎接,甚至连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萧秋狂摸摸自己的鼻子,挥挥手让那年轻人退下,走到桌子边坐下,才道:“听说,王妃玉趾驾临,萧秋狂不慎惶恐!”

水千媚低着头,不说话。

萧秋狂又道:“不知王妃前來,所为何事?”

水千媚低着头,双手已经不自觉的绞动着描金花裙,她的心也似乎如这被揉捏的裙子一般快要撕裂了。

她竟已快要哭泣出來了。

萧秋狂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

“你明明回來了,却避而不见我,等见了又左口一个王妃,右口一个王妃?”水千媚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已有些嘶哑,“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萧秋狂一时语塞,只能默默不语。

水千媚见他又不说话了,委屈的眼泪终于落了下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我只是个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又到了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不能找个人依靠吗?”

“当年,你一走后再无音讯,你要我怎么办??”

“我?”萧秋狂叹息道:“我并沒有不舒服,只是现在你已经是……有夫之妇了,萧秋狂还当是要避嫌才是啊!”

水千媚气苦了,她不住的哭泣。

萧秋狂终于将自己洁白的手帕递过去,水千媚接过手帕并沒有擦泪,反而一把抱住了萧秋狂的身子,将眼泪拼命的抹在萧秋狂的衣裳上,萧秋狂长长叹了一声,他并沒有躲避,他本想躲开的,可不知为何,竟沒有躲开。

“他…对你……好吗?”

萧秋狂几次张了张口,终于问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话一出口,他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巴掌。

果然,水千媚哭得更厉害了,抱着也更紧了。

萧秋狂任由她这么抱着,用自己的左手轻轻抚摸水千媚海藻般的秀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水千媚终于渐渐的停止了哭泣,她居然还能笑一笑,道:“他对我很好!”

萧秋狂道:“哦?”

水千媚还是抱着萧秋狂道:“他很依我,除了正事,其他的都依我,你看那小红楼,还有秋天里的桃花,再看这天之路的模样,你觉得这里像江南吗?”

萧秋狂不知为何,嘴里一阵阵的苦涩,原來天之路这般模样,竟是巫月为了自己爱妃修建的。

“像,很像!”

水千媚继续低低道:“他知道我会想家,就把这地方变成了江南,这样的男人,我实在应该珍惜。”

萧秋狂叹道:“他的确是个好男人。”

水千媚道:“所以,你现在该明白,我來找你,并不是要重续前缘……我不能对不起他,更不会离开他!”

萧秋狂也点点头道:“我早就知道了。”

水千媚奇道:“你早就知道了?”

萧秋狂道:“别忘了,人家都说萧秋狂能懂女儿心……”

“我之所以抱着你,是因为我这些年來的一直在做的梦。”水千媚紧紧的抱着萧秋狂,梦呢着:“这些年來,我一直都忘不了你,可就在刚才,我抱住你的那一刻,我想到的居然是王上,我才发现,自己终于解脱了。”

萧秋狂明白,其实这些年來,自己在水千媚的心中只是一个梦,一个她自己在编织的梦,可等到有一天,这个梦真的突然实现了,她就会发现,其实一切都已经变了。

萧秋狂叹道:“我也知道。”

“你呀,真是个要命的小鬼……”水千媚发出一个满足的微笑,道:“好了,现在,我抱着你,就觉得抱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哥哥一般。”

“我也是。”萧秋狂也抱着她,口中平静的答道。

水千媚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沒有看见萧秋狂那左⑴⑶8看書網速滑下的一滴清泪。

只有一滴,折射着午后的阳光,静静的滴在地板上,再也看不见了。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这两人又是这世间何等样的男女。

任何浪漫、洒脱、传奇等字眼都不足以形容他们两个人。

这才是伟大的感情。

良久,水千媚忽然又道:“今日我來第一件事,是要和你讲清楚。第二件事,也是想对你说,不要上天路。”——

“哦?”萧秋狂不明白,这龟大爷刚刚才劝过他上天路,如今水千媚又來劝他不要上天路。

“为什么不能上天路?”

“只因巫瑶儿她……”水千媚的话还未说话,就已被一声尖叫打断了。

这声尖叫刺耳而且充满了愤怒和不可置信,然后,萧秋狂的脸颊就被狠狠的摔了一巴掌。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萧秋狂该怎么回答,他只能苦笑道:“阿梦,你多少轻一点好不?”

“你们还不快点分开!”來人自然是巫梦,这二小姐已经气得满脸通红,她一把抓住萧秋狂就往外拎,“你这个不要脸的!该死的臭萧秋狂!我就知道……就知道你家伙一刻不看着你,就要去偷腥!!”

“偷腥!?”萧秋狂身子轻巧一转,已经从巫梦的掌下溜了出來,他苦笑道:“阿梦,不许胡说!”

巫梦双手叉在腰上,柳眉倒竖,气道:“被我抓了个现行的,你还敢不承认!!i这样对不对的起我姐姐呀!!!”

萧秋狂道:“我……”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求助的去看水千媚,偏偏她似乎嘴角含笑,并不在意的样子,“你快点说两句吧,不然巫月那边不好说了……”

水千媚笑笑道:“他知道我來的,也是他让我來的。”

“他?”萧秋狂轻轻叹了口气,道:“他早就知道了。”

水千媚起身点点头道:“他是个寂寞的人,我该回去陪他了。”她经过巫梦的身边时,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巫梦一眼,又回眸看了一眼萧秋狂,终于就这么走了。

萧秋狂一直在想水千媚那最后一句沒说完的话,究竟不能上天路和巫瑶她有什么关系,萧秋狂上天路就是为了要救回巫瑶,他实在想不明白这里面究竟是为什么。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的转变就在那么一个小小的变故上,很久很久之后,萧秋狂回头再想,如果当日,巫梦迟來一步,水千媚能够将她的话说完,是否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可惜,时光一去再也不能回返,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只不过当时已惘然罢了。

萧秋狂目送着水千媚的离去,终于再也见不到她的背影,突然耳朵上一阵吃痛。

“哎呀!阿梦,你轻点!”萧秋狂吃牙咧嘴的喊疼。

“哼哼哼!!”巫梦毫不留情的一个拧转,顿时,萧秋狂耳根已经渗出了鲜血。

“阿梦,你怎么会來的?”萧秋狂一边喊疼,一边问道:“你爹爹不是已经禁了你的足吗?”

巫梦手上再次用力,狠狠道:“是不是本小姐被禁足了,所以你更要胡作非为了!!啊啊!!”

萧秋狂连声不敢,直疼的满头大汗。

巫梦又连拧了几把,才愤愤的松开手,大声道:“有本小姐在,你休想动什么歪脑筋!!”

她一放开手,萧秋狂如获大赦,急忙去镜子旁照看被扯成什么模样了,等看到耳朵还在,总算是心里松了口气,知道巫梦还算是手下留情的,他苦笑道:“我现在心里只有你姐姐一个人,那水千媚是你爹爹的妃子,我怎么会……”

“真的吗?”巫梦将信将疑,她看到萧秋狂的耳根子血肉模糊的,心里也有些后悔了,可嘴上还是不饶人,大声道:“那你们为何抱在一起!”

“那…那是…因为……”萧秋狂实在说不出來理由,只能一改口风,猜测道:“你爹爹派你來做什么?”

巫梦果然上当,奇道:“姐夫,你怎么知道是我爹爹派我來的?”

萧秋狂心中想道:要不是你爹爹的许可,你现在沒准还被关在黑屋子里哭鼻子呢,这有什么难猜的。不过他嘴上可不能这么说,“阿梦你是他的乖女儿呀,你爹爹怎么舍得真的关你呢,这不马上找了个理由放你出來了吗?”

巫梦神气活现的挺起胸膛,道:“那还用说!爹爹绝不会真的舍得惩罚我的……”

萧秋狂拼命点头,连声道:“那是!那是!!”

巫梦满意道:“姐夫,我爹爹喊你跟他去一起走一走!”

“走一走?”萧秋狂不解道:“走什么?”

巫梦道:“爹爹喜欢每天黄昏,都绕着天之村走一走,一方面是思考一些大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他的子民看一看他们的王上!”

“哦,我这就去……”

萧秋狂急忙出门,背后巫梦娇呼道:“姐夫,你还沒说你们为什么要抱在一起!!”

“你这个该死的萧秋狂!居然敢用蝶恋花轻功,欺负本小姐追不上你是吧……”

“你别让我抓到你,抓到你,你就死定了~~”

此际,晴。

晴天的晴。

晴天无语,万里碧空过后。

微黄的晚霞,巫月就行走在这样的霞光下,犹如披挂着黄金战甲的将军,只是,细看了才会发现,他穿着的不过是一件青衣,两鬓发脚已经斑白。

他如果在天之村的日子里,都喜欢在晚饭前出去走一走,每次走的路线也大致相仿,无非是红楼出发,经过大前门,绕过十字菜市口,在河堤边看会儿流水,过了小拱桥,穿过悦來客栈后再沿着小吃街走一个圈,差不多闻着食物的香味又回到红楼,那时候,他刚好有食欲,这是很多年的习惯了。

就如同有些人喜欢饭后走一走。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在饭前走一走吗?”巫月经过大前门的时候,突然问走在他右手边的萧秋狂道。

萧秋狂含笑道:“清晨是一个人头脑最清楚的时候,所以苗王大人应当不是选择在这时候思考问題。”

巫月道:“不错。”

萧秋狂又道:“既然不是思考问題,那么也就是休闲,一般人大多是饭后走一走,自以为可以长生,可这偏偏是个养生误区。”

巫月看了一眼萧秋狂,道:“久闻你精通百药,愿闻其详。”

萧秋狂叹道:“大凡人吃下食物后,需要一段时间在胃里的消化,而这时候正好是血液聚集于人胃脘,如果此时行走,血液势必大部分的被吸引到了下肢而去,那么,胃脘则将缺血难以消化,长此而往,脾胃必将败坏。”

“医家有云:脾胃乃后天之本,当养也。世人不知,南辕北辙岂非与养生之道越行越远吗?”

巫月抚掌赞道:“好一个南辕北辙,萧秋狂你的确是一个好朋友。”

萧秋狂道:“不敢。”

巫月又道:“我两人三次相遇,也算是江湖上一段佳话?”

萧秋狂道:“是。”

巫月道:“你是一个好朋友,本王实在不愿与你为敌!”

萧秋狂道:“萧秋狂也不愿与苗王大人为敌!”

巫月双拳紧握,突然大步急行,已从城郭的小路,走到前门外市区的中心,萧秋狂紧忙跟上,一直到了热闹杂乱的菜市口,巫月突然道:“有件事情,本王实在不知该不该与你讲!”——

萧秋狂叹息一声,道:“苗王要说的可是阿瑶被大祭司绑上天路的事……”

巫月身子一震,望着萧秋狂道:“你已经知道了?”

“其实这是那大祭司的主意,你并不同意这么做?”萧秋狂望着这熙熙攘攘的菜市口,每个人都在为了一分半厘竭力的争吵。

巫月缓缓道:“看來龟大爷已经告诉你了。”市场嘲杂,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甚至连牛羊叫唤声都有,巫月的声音低微,萧秋狂毕竟是听见了,他点头说道:“的确如此。”

“哎……”巫月再次叹息,他眉头间似乎有天大的愁云。

萧秋狂忍不住问道:“苗王大人,萧秋狂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得不问!”

巫月道:“请问。”

萧秋狂道:“究竟拜月教在苗域是何地位?那大祭司竟敢强行绑走阿瑶,你身为苗王,竟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巫月惨笑道:“苗王?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王?”

萧秋狂道:“王便是王,万人之上为王!”

巫月道:“如果我说,自己只是一个傀儡王,你相信吗?”

“傀儡王?!!”

巫月眉间似乎有天大的愁苦,他期期艾艾的往前走着,身上似乎有万斤锁链锁着,可他就那么背负着一步步走着,终于离开了热闹的菜市口。

萧秋狂跟在他后边,也沒有再开口,他知道,既然巫月已经开口讲了,那么就一定会讲下去的。

果然,巫月凝望着秋初墨绿的河流,缓缓说道:“她是苗域的守护神,更是精神的领袖,在苗域,她说的话往往比我说的话要有效的多。”

萧秋狂忽然感到一种悲哀,一种莫名的悲哀,他发现无论到了哪里,总也离不开争权夺利,这难道就是人类不能解脱的悲哀吗?

“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巫月也看到了萧秋狂目光中的讥诮和悲哀,说道:“这些年來,红楼表面上苗域的核心,可谁知道,真正的苗域之王在那天路之上。”

“我知道,你一定会上天路,但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里有多么危险与可怕!?”巫月叹道:“而在天之村,你看每个人都似乎在过着安静而幸福的生活,春去秋來,日月轮回,可是这一切都如同这河里的泡沫一般,也许一阵大风,也许是一阵激流,这一切就会被全部摧毁!幸福的人流,繁华的闹市,温馨的家庭,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摧毁!”

萧秋狂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所有巫月身边的人都说他是个寂寞的人,他是个胸怀大志的男人,偏偏下有无数百姓眼睁睁望着他,外有南国三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上有拜月祭祀处处制肘。萧秋狂只觉得他这个王做的实在也沒什么意思,反倒把满头的白发给做出來了。

巫月看见萧秋狂的目光,笑笑道:“你一定在想,既然这样,又为何要做这个王!?”

萧秋狂也笑笑,他的确在心底是这么想的,但他也知道巫月一定要做这个王,只因这是他的宿命,像巫月这个的男人,痛苦和艰难只会增加他身上更多的魅力。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做的事情,我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苗域。”巫月抚摸着河边的木围栏,轻声道:“我不知道你的宿命究竟是什么,不过我希望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不会辜负阿瑶。”

萧秋狂失声道:“苗王大人,你……”

巫月微笑的望着萧秋狂,目光中露出一种混合着兄弟的友情和父辈的慈爱两种感情糅杂在一起的情愫,柔声道:“你不是喊我巫老伯吗?”

萧秋狂怔怔的望着巫月,道:“巫老伯?”

巫月背负双手,昂首仰面望天,道:“我这话不是对名草堂萧秋狂说的,而是对朋友茉茉说的。”

“茉茉?”

“静静默默不能言也。”巫月朝萧秋狂眨眨眼,笑道:“在我心中,都希望我们是朋友。”

萧秋狂道:“我明白。”凝望着天,仿佛天那边,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似乎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总有一天会去那个地方。

那个月与光共辉的地方。

此时,远方天边也似有一个老人牵牛而來,他白发苍苍,粗衣麻布,身子也佝偻着牵着老牛蹒跚走着,那老牛也如老人一般垂垂老矣。

老人如残阳,无限好近晚霞。

经过一天辛苦的劳作,或许他可以回家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好好的坐一坐,尝一尝贤惠的妻子炒的小菜,再喝两杯,这样平凡的人生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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