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歌声似有还无之际,院墙上忽荡出一把长剑,斜插入地,剑茎扑棱棱来回晃动,未及停息,“吱呀”开了一扇大门,跳出一个蓝衫少年,头戴方巾,书生摸样。拔起长剑,自言自语道:“好个四师兄,胜了还嫌不够,好端端将人家兵刃挑出来,待会儿定求师父骂他。”许是心急,未关院门便返回院中。

这少年口中的师父乃衡山剑派掌门人朝阳子黄耳,四师兄即黄耳四弟子陆不治,而这十二三岁的少年乃其关门弟子玉弦,这长剑为南宫剑派掌门莫向北三徒弟俞觉敏兵刃。

此前黄耳大弟子叶冲奉师命下山诛杀一个恶徒,堪堪追至鄱阳湖畔,那人穷途末路之下负隅顽抗。不巧则巧,偏偏遇上南宫二弟子郑晓然娶亲。厮杀之间一个不仔细冲撞了婚轿,飞去新娘红头。不料新娘子性子甚烈,直呼活不了了,瞅准一个机会,触栏自尽。那恶人也乘机远遁。叶冲诛恶心切,留下万儿,允诺一月之后到鄱阳湖谢罪。期限已过,叶冲仍未现身。莫向北不忍爱徒受此大辱,虽年关将至,仍携十余弟子来衡山问罪。

原来,已至衡山。却不知今夕何夕?

衡山位于三湘之地,为五岳之南岳。据《星经》所载,衡山对应二十八星宿中主管苍生寿命的轸星,故又称寿岳,“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南山即为衡山。衡山飘逸非凡,南北纵贯八百余里,南起回雁峰,北止岳麓山,共有山峰七十二座,人称“青天七十二芙蓉”。七十二峰中,以祝融、紫盖、天柱、芙蓉为俊。主峰祝融地势最高,近四百丈余。相传神农氏曾于山中采药,后因尝线虫而仙逝于此;又传祝融为上古轩辕黄帝的火正官,掌管南方食物,死后葬于此地。主峰上有昭圣殿供奉祝融,故而名曰祝融峰。昭圣殿南行下山方向一里有余即至上封寺,并无僧人驻锡。

莫向北一众气势汹汹上了祝融峰,叶冲仍未回山。黄耳问得细情,甚为歉仄,言若叶冲不假途鄱阳湖而私归衡山,必定严惩不贷,且亲缚逆徒负荆请罪。莫向北余怒未消,还要问黄耳一个管教不严之过,黄耳众弟子自然不应。僵持之下,莫向北提议比剑三场,若衡山胜则既往不咎,若衡山负,则数罪并问。黄耳没奈何,只得应承下来。

第一场陆不治在第十七招上一招“帘卷西风”,挑落俞觉敏长剑,拔得头筹。

待玉弦回到大院,俞觉敏正抱拳对陆不治道:“陆师兄技艺过人,‘拨云剑法’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心悦诚服。”陆不治忙道:“承让,承让。”从玉弦手里接过长剑,双手奉与俞觉敏:“多有得罪。”俞觉敏接过长剑,转回南宫一阵。

莫向北面色微微不悦,欠身望向黄耳,语声不阴不阳:“适才这场是衡山胜了,不知接下来黄兄点派哪位高徒?”话音甫落,黄耳身后闪出一人,退下剑鞘,踱入场中,正是二弟子杨柏衫。莫向北点一点头,郑晓然早已按耐不住,一个起落,立在杨柏杉对面。

杨柏杉抱拳拱手:“在下杨柏杉,请郑师兄多多指教。”那郑晓然胸藏怒气,不待话毕,长剑直刺,一招“西沙剑法”之“剑剖千牛”直取面门,寒光闪闪,刃风呦呦,去势凌厉,咄咄逼人。杨柏杉见对手全无江湖过门,上来便穷凶极恶,一副拼命之态,思忖:“应先避其锋芒。”当下身形一矮,头颈后仰,闪避此剑。不期发髻仍是给点到,险欲披散。只听得南宫阵中一彩——“好”。

杨柏杉乘势“微风斜月”,剑尖儿斜上,点指对方右肘,逼他撤剑。郑晓然见他避过当先数“剖”,知这杨柏杉也非易与,手肘外挑,手腕跟着一抖,“丁”地一鸣,剑脊磕开点来长剑。左手捏个剑诀,使出“掠尽黄沙”往杨柏杉眉间攒刺。郑晓然大婚之日新娘丧命,恨不得一口啃下半座祝融峰,故而招招夺命。

日光闪缀下西沙剑掠势刁狠,杨柏杉心道这剑仍是硬拼不得,可以“玉璧怜月”拆解,当下疾侧身形,长剑画个弧圈,罩住对方兵刃,“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郑晓然粗眉紧锁,抽回长剑,重整旗鼓再战。

眼看双方已拆五十多招,兀自不分胜负。杨柏杉乃黄耳二弟子,剑法却不及三师弟纪恺夫。即便如此,郑晓然原本亦非对手,不过因他觉衡山理亏,是以守多攻少,此消彼长,落个平手。

郑晓然本欲先声夺人,却成久攻不下之势,心中焦急,猛发一声喊,双腿微曲,又使一招“剑剖千牛”。郑晓然在莫向北诸弟子当中可论榜眼,剑下颇有宿慧,初始这招给对手一蹲一仰化解。此次他先矮身形,后出长剑,杨柏杉若如法炮制,则面门必给“剖”烂。不过因其步法改换,运气法门定然不畅,剑势随之打了折扣。杨柏杉看得明白,口中念道:“人比黄花瘦!”以剑做刀,挟风砍下。就听“铮”的一声响,双方手臂皆阵阵发麻。酥麻未退,“剑刀”又至,郑晓然已有了防备,疾侧剑刃避让。不料这一砍竟是虚招,只听得杨柏杉高叫:“帘卷西风”,斜刀又复成剑,青光一闪,剑尖儿长了眼睛也似的奔郑晓然手腕挑去。

杨柏杉性本挚诚,陆不治“帘卷西风”挑落俞觉敏兵刃,如今他又出此招,先说“人比黄花瘦”,后叫“帘卷西风”,两回提点对手当心。殊不知郑晓然虽见师弟长剑脱手,却不晓得那招唤甚么劳什子“帘卷西风”,只道杨柏杉面善心恶,扰其心神。待到省悟,已然迟滞。若不撤守,手腕必失,但若保手腕,长剑则一如前阵,就此被挑。春冰虎尾之际,进退维谷之间,一丛火起,大喝一声,抬脚便踢杨柏杉右腕“列缺”穴。

这一踢登时给郑晓然自家后路全都堵死:不抽长剑,手腕非折即断,杨柏杉只受轻伤;抽回长剑,即便整个左脚不废掉,脚趾也要削掉三四根。不少观阵之人已瞧出端倪,禁不住“呀”出声来。杨柏杉亦看得清楚,更无意与南宫再结梁子,但若要不伤此人,除了弃剑并无两全之策,遂轻叹一声,掷剑于地。

郑晓然见对手长剑堕下,知他认输。既已认输,再蹬其手腕定然不妥,急疾收腿,无奈用力甚猛而无余裕,跌坐在地。旋即“鲤鱼打挺”立起身形,再看杨柏杉已然跃出圈外,一时脸如巽血。杨柏杉抱拳道:“郑师兄,你赢了。”郑晓然低声道:“承让。”杨柏杉拣起长剑,扭身道:“师父,我输了。”黄耳微微摇头,但分明是褒扬之意。杨柏杉心下立时为之一宽。

莫向北呷口热茶,咳道:“黄师兄,这最后一场……”一语未毕,一人说道:“师父,杨师兄输得暧昧,这场应当不算。”正是输了第一场的俞觉敏。未待莫向北开口,郑晓然抢道:“显你精乖?刚才衡山兵刃落地你没看见?你赢不了,还不许别人赢一场?”已然怒气外露。俞觉敏正要辩驳,莫向北喝道:“干么?你们两个还知不知丑?你当这是鄱阳湖么?”又对黄耳干笑道:“黄兄见笑了。”黄耳笑道:“哪里,哪里。莫兄言重了。我的崽子比这个顽劣多了,否则也不会将莫兄请到祝融峰上。呵呵。”接着点派纪恺夫下场。莫向北则拣出大弟子莫琳比剑。

只见一道蓝影投入场中,再看那蓝影正值妙龄,柳眉尖脸,樱口桃唇,乃是个美人胚子,正是莫向北养女莫琳。莫琳婴孩之时即被亲生父母遗弃,给莫向北夫妇拾得。二人本无子嗣,见她可人怜爱之极,遂带回家抚养,视如己出,万般宠爱。她亦十分乖巧,剑法颇得真传,莫向北更有传其衣钵之意。

纪恺夫已在场中相候,拱手道:“在下纪恺夫,请赐教。”一道脆声回道:“纪师兄,我叫莫琳,今日乃问罪而来,可别说甚么赐教了。”莫琳说罢蔑然一笑,剑诀引于左颊,举剑当胸,俏立不动,正是“西沙剑法”第一式“有沙来兮”起手。众人见这招以静制动,毫无破绽可言,皆看向纪恺夫,待他出招。不料他却剑藏身后,下颌上扬,左手假作捻须。

天公作美,此时正当薄云遮日,和风乍起。纪恺夫衣袂翩翩,端的中秋赏月恰值兴处,所欠者,惟一尊美酒尔。衡山阵中如何不肯舍得喝彩?南宫一阵却无此闲情雅致,皆面色凝重,不以为然。莫琳本待以静制动,寻对手破绽而取之,岂料纪恺夫一样的心思,觉得此人甚为有趣,脱口问道:“还要我敬你一杯不成?”话一出口,立感不妥,问罪之师焉能如此,觑眼道:“你待怎样?”

纪恺夫正要回敬几句,自门外进来一人,背伏一男子。来者体格修长,傲岸郊寒,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不是叶冲是谁?衡山一阵还来不及唤“大师兄”,只见南宫阵中一人蓦地拔剑飞身刺去,乃是郑晓然。

众人均未料到他竟于此刻发难。衡山余众呼啦啦抢上,无奈何变起俄顷,远水不解近渴。黄耳本欲拦阻,念起以大徒儿身手,纵使背负一人,郑晓然亦非对手,何况更要落一个欺侮后辈的恶名,便未出手。纪恺夫本在场中,面向莫、叶二人,待郑晓然自身前掠过,立时省悟,一纵身形,一招“醉赏嫦娥”仰身追去。

莫琳见郑晓然面目狰狞自她与纪恺夫当中穿过,顺着长剑去路回头观瞧,未及转身,纪恺夫业已随之而来,一张面庞正在眼前,动念之间,长剑猛然斩下。那剑擦着纪恺夫足底斩了个空,再看郑晓然,长剑就要得手。

叶冲早认出当日的新郎官儿,长剑离着衣衫还有几分,向左一闪,腾出右手看准手腕一把叼住,口中说道:“郑师兄……”郑晓然浑身劲失动弹不得,长剑摔脱,满脸恨色。纪恺夫一把接住,立起身形,叫道:“大师兄!”

叶冲卸下背负之人交与几位师弟,握着郑晓然手腕来到莫向北身前,将其转到莫向北手中,深做一揖,愧道:“莫师伯,晚辈……”莫向北撒开双手,紧握叶冲双拳,说道:“哪里敢称叶大侠师伯。逆徒!还不向叶师兄赔罪?”郑晓然不情愿地抱了抱拳,左袖倏地探出一柄短剑,“噗”地刺进叶冲肚腹,只余剑柄在手。纪恺夫双眼赤血,黄耳见状急道:“莫要……”纪恺夫已然扬起一脚,正摆中郑晓然前胸。郑晓然吃劲后退数步,带出短剑,叶冲登时黑血直涌。黄耳急冲上前,“啪啪啪”数下将剑伤周围穴道点了止血。莫向北这才放落叶冲在黄耳怀中。

郑晓然喷吐一口鲜血,疑道:“你为何不躲?”叶冲苦笑道:“没想到……本以为……”昏死过去。早有衡山弟子挺剑欲结果郑晓然性命,南宫弟子亦是纷纷拔剑相抗,“叮叮当当”大作。

只听黄耳一声大喝:“放肆——!”众人皆感宏声贯耳,心旌一沉,坠不到底,不自觉同时罢斗。莫向北闻喝暗道:“这朝阳子殊非浪得虚名,内功果然醇厚。”

忽一女子又踉跄入院,通身衣衫破烂不堪,蓬头垢颈,面带菜色,见此叫道:“恩公,你怎么啦?哎呀!六哥……”顿倒在地。

众师弟将叶冲与那男子抬至内宅分置两处,那女子起身紧随不舍。莫向北见此,草辞黄耳率众出南天门回鄱阳湖去了。

杨柏杉为叶冲敷了秘制金创药“紫云散”,叶冲身子陡然一凛,睁开双眼,见业师正在身前,相助自己运功凝血,吃力道:“师父……”黄耳忙道:“冲儿,将养身体要紧,莫要说话。”众人无不垂泪。叶冲道:“师父……待我去鄱阳湖请罪时,才知……我罪当此,切勿……”又说不出话来。黄耳一时脊背发凉,一只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颤巍巍地探了鼻息,哪有丝毫?已然气绝身亡。

霎时间,祝融峰顶和风骤烈,昏沙弥漫,萧萧风声之中,夹鸣夹泣,闻之同悲。

黄耳痛失爱徒,戚伤不已,更悔当时并未出手。想这大徒儿襟怀爽朗,剑艺佼佼,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宗师,怎料如斯下场。抬眼看在场弟子,有一小半技艺都是叶冲口传心授,传道之能,百年难见。念及此处,愈益老泪纵横,只道承受不起这老年丧徒之痛,如能一命抵一命,自会毫不迟疑赴死。

众弟子纷纷请命为大师兄报仇,黄耳微微摇头,叹道:“冲儿若知道你们寻仇,他泉下岂能瞑目?日后与南宫派相见不许徒逞忿勇。”顿了顿,又道:“弦儿,报知他家人及三位师叔;杉儿,你去问问那二人来龙去脉。都……都……留我和冲儿多呆一会儿。”众弟子且泣且散。

约莫一炷香工夫,杨柏杉回来复命。原来那男子大名金六,女子名唤徐芳茗,均为江浙人氏,学得一些功夫,自小情投意合。不料有一恶霸看上徐芳茗,欲行霸占,二人只得偷逃出来。一路上夜行昼宿,不想仍是给寻到,金六被打断一条腿,亏得徐芳茗拼死救出。行间金六又染风寒,待逃至衡山脚下,已然奄奄一息,恰遇叶冲,将其负上山来。

说到此处,杨柏杉忍不住啼哭:“若是我挑废那厮手腕……”黄耳悠悠道:“世事难料……”俯身欲整理叶冲衣衫,不料灵台虽澈,手脚不灵,哆哆嗦嗦数次也未整理好。突然青筋暴起,猛地扬起左手,抽了右手一掌,“啊呀”一声,竟晕厥在叶冲身旁。杨柏杉呼唤十数声,才将师父叫醒。

转眼间四个月已逝,金六全然康复。此间他二人住在山腰纪恺夫家中,除夕亦是同纪家人守岁。当年纪家故里遭逢天灾,纪老三夫妇一家人逃荒到了衡山。黄耳一见小恺夫便生喜欢,收下为徒,赐名“恺夫”。更将一块良田租给纪家,若有收成只收少许租子,若年谷不登,则提也不提。金六在纪家将养,黄耳令玉弦隔几日便送些日用,老三两口子只是推托,无奈玉弦执意不肯,方才勉强收下。

这日清晨,金、徐随老三夫妇上得峰顶。老两口为二人引见了黄耳,便去寻纪恺夫。黄耳见金六气色尚可,颇感欣慰。金六道:“我这条烂命全凭恩公与黄掌门上下才得保全,今后但有驱驰,我与芳妹万死不辞。”黄耳连说不必,念起叶冲,又起些许感伤。金六又道:“适才我俩已去过恩公坟头祭拜,待会子再看过恩公家人,就下山啦。”徐芳茗深施一礼:“恩公蒙难,实与我二人相干。”黄耳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想来冲儿……你二人不知意欲何往?”因思二人或许欲赴鄱阳湖寻仇,故而发问。徐芳茗愁容一闪,说道:“天下之大,自有我跟六哥容身之所。”言罢双双跪倒:“我二人虽知黄掌门不想……”黄耳忙相搀扶:“这是何必,二位万不要去,冲儿行前叮嘱,切莫寻仇……”

二人甫要立起,倏尔对视一眼,徐芳茗忽地从膝下抽出一把匕首,往黄耳腹中便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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