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犬吠猫嚎。

长街无人,香奴看着那远去的老僧,将装了金银的箱子放下,身形恢复本源,问道:“道士,那和尚眉心发光了。”

“嗯,那是顿悟。”

“什么是顿悟?”

“就是领悟了从前不解的疑惑,明晰了从前忽略的问题。”

“有什么用?”

薛钊悠悠道:“一朝顿悟,神通自现。”

武者修性,道士性命双修,佛门修命。前两者修行起来还有迹可循,多是一点点打熬,缓缓进境。佛门修行就有些不可理喻……一切都靠顿悟。

顿悟了,便能领会神通!于薛钊看来,完全不讲道理!

观量方才老僧广能所显异象,此番顿悟怕是开了天眼通。

香奴又问:“神通?”

“嗯,神通。燕无姝说过,佛门六大神通,那天眼、天耳、宿命也就罢了,他心通可知旁人所思所想,如意通可通晓万般变化。”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漏尽通,须得修出先前五个神通,一旦修成漏尽通就成佛了。”

“哦。”

薛钊忽而想到,这老僧广能好似是个大嘴巴,不然也不会跑去岷江点拨燕无姝。今夜之事若为其流传出去,只怕来日便有无穷无尽的和尚找上门来辩经。

看来此地是待不得了,等此事了结,还是早走为上。

拿定心思,薛钊疑惑道:“柴如意呢?”

“她去告状了。”

“告状?找谁告状?”

香奴咬着爪子思忖道:“好像是什么察使。”

“嗯?”

“不对,应该是按什么使。”

“啊?”

“不对不对,是按察什么……”

薛钊深吸一口气,道:“有没有可能是按察使?”

香奴恍然,仰头道:“对,就是按察使!”

瞥了香奴一眼,总觉得这小东西是在逗弄自己,却一时间拿不住马脚。薛钊脑中忽而跃出零碎的记忆,而后一个名字跃出来:马冬梅!

啧,马冬梅又是谁?

他胡乱思忖着,伫立府衙前街默默等候。

按察使执掌一省刑名,位高权重。此时巴蜀按察使正在城中。他以为自己行事隐秘,却不知自己刚一入城便被知府得知。

柴如意便是偷听了知府与小妾私下腹诽,这才起了告状的心思。

湖广会馆上房里,一男子睡梦中时而皱眉,时而摇头。

睡梦中,女子盈盈拜倒:“……求臬台(按察使尊称)为民女做主!”

按察使捧着书信,越看越气,随即重重拍案:“无法无天!柴如意,你且放心,本官来日就拿下此獠,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柴如意仰头:“多谢大人!可惜民女已死,无以为报。谨以此拜,遥祝大人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额……”按察使怔住:“……你……死了?”

柴如意起身凄然一笑,随即自其梦中脱离。

床上按察使骤然惊醒,惊惧地四下看了看,继而舒了口气。他暗自思忖,莫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忽觉口干,他撑起身要去喝水,便觉薄被上有东西滑落。

他探手摸索过来:“信?”

起身趿拉鞋子,找了火镰点燃蜡烛,借着烛光细细看那十余封书信,却正是梦中女子呈递,渝城知府与内江王世子沆瀣一气、阴私谋夺柴家家产的往来书信!

书信放下,按察使皱眉思量道:“知府与宗室勾连,小民求告无门,只得化鬼来告……这世道……”

顿了顿,按察使四下抱拳:“柴小姐放心,本官必为你做主!”

窗外,幽魂听得此言,便飘然离去。

过得半晌,幽魂横穿半座城,化作一缕青烟钻入绿僵眉心泥丸宫。

紧闭的双眼睁开,一双灵动的眸子看向薛钊。

薛钊便问:“告成了?”

她僵硬点头。

他指着一大一小两具箱子:“财物如何处置?都送到夫人处?”

她僵硬摇头。

薛钊找出纸趣÷阁,柴如意便在大箱子上落趣÷阁。

“钱多招祸、富贵生忧,喜乐安平、温饱自在。”

薛钊笑了笑,点头认同。柴家已散,柴夫人还发了癔症,菘蓝生性憨直,又哪里守得住如此多的钱财?

柴如意果然聪慧,早早想在了前头。

她又写:“菘蓝本为孤女,书信一封请其认母,赠其嫁妆,招本分之人入赘。”

“入赘?”薛钊笑道:“柴小姐还没吃够这入赘的亏?”

柴如意思忖了下,提趣÷阁抹去最后一段,改为:“招本分之人为夫。”

阴阳两隔,柴如意化毛僵尚且不知要多少年头,有心奉养其母,却无能为力。

“也唯有如此了。”

待柴如意遁出幽魂,提趣÷阁写下书信,一行便朝东水门行去。

柴如意入菘蓝梦中交代清楚,求得菘蓝同意,又入柴夫人梦中依依话别。

待诸事妥当,柴如意遁入身躯,薛钊便引着其在城中胡乱而行。

鼓胀得好似黑熊一般的香奴,执拗地捧着硕大的财宝箱,行了一阵问道:“道士,咱们要去哪?”

“将这些金银散了。”

“哈?”

“太重了,拿着实在不便。”

香奴舍不得,幽幽道:“能换很多好吃的呢。”

“金银这等东西,够用就好,要那么多做什么?”

香奴想不出如何驳斥,可心中就是不舍。于是眼珠乱转,忽而道:“道士,我能换个金碗吗?”

“随你。”

香奴顿时心满意足。如此,来日再也不怕没钱买糖了!

………………………………

这天五更天刚过,渝城便从晨曦中苏醒。

有老妇人早早离家,拎着口袋寻到米铺等着买米下锅。

门板落下,老妇人上前递过口袋:“称三升米。”

伙计揉着揉着眼睛,一脸懵然地接过口袋,转头便将口袋装了个满满当当。

老妇人急了:“多了多了,老婆子可没那么多银钱。”

伙计转头将口袋递过去道:“嬢嬢收着吧,东家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疯,说放粮一千石。先到先得,放完为止。嬢嬢是头一个……”

正说着话,对过药铺下了门板,伙计同样一脸发懵地将告示贴在门旁。便见其上写着:义诊放药半月,先到先得!

米铺的伙计懵了:“这……百草堂也疯了?”

不想这还没完,只听街头传来叫嚷:“宋家脚店每日午间放流水席,随到随吃,不要钱啊!”

“疯了,都疯了!”

老妇人提着米袋先是发怔,继而恍然跺脚:“还有这等好事?”扭头健步如飞:“老头子快来,天上掉馅饼喽!”

方才苏醒的渝城,顿时热火朝天,烟火气十足。

小民百姓纷纷奔走相告,先去抢米,再去问诊,中午便去吃流水席。

有心人点算一番,米铺、药铺、脚店、渡船,林林种种不下百余处,全都发了疯。

小民等猜测纷纷,却始终不知其所以然。

其后有只言片语流出,说是某脚店东主财神入梦,指示其连摆十日流水席。醒来便见床头堆着好些银饼子!

又有米铺东主,阎罗入梦,历数其罪,命其放粮减罪。半夜惊醒,东主便见床头放着两个硕大的金元宝!

还有药铺东主,葛仙入梦;渡口船夫,城隍入梦。

小民百姓听得咋舌连连,心中暗忖,这天庭地府的神仙都这般闲?若要布施恩惠,直接撒下金银就好,何必多此一举?

心中腹诽,嘴上却全然是喝彩、道好之声,一时间城中道观、城隍庙香火鼎盛。

待到了下午,风言风语为之一变,各家东主纷纷统一口径,都说此举乃是财神所为。

你不信?不信这沉甸甸的金元宝是哪里来的?你可听说过阎罗王送金元宝的?

什么?百草堂东主非说是葛仙入梦?呸!葛仙若是入梦,为何不传他神仙之术?你见哪家仙人有送人金元宝的?

还不信?来来来,伙计记住此人,来日不给他放粮……信了?咳,信了就好!

熙熙攘攘中,一具马车自东水门行出。待过了渡口,幻术撤下,香奴顶着个硕大的金碗艰难爬上薛钊肩头。一旁黑衣斗笠的柴如意一如往常,一蹦,一蹦,又一蹦。

香奴回头瞧了瞧,便道:“道士,为何不直接给百姓金银?”

薛钊笑着说:“若是给了金银,百姓怕是舍不得吃用。嗯……多吃几天饱饭,看看病患,欢喜上几日,如此刚好。”

香奴道:“道士,下次不如给李家瓦子送金银,也请百姓们去耍一耍。”

“哈哈……好。”

窥得四下无人,薛钊探手牵了柴如意,一步踏出消失于无形。

与此同时,一彪人马自千厮门涌入城中,于湖广会馆接了按察使,随即直扑知府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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