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袭击时,场面十分混乱,没有人知道朱琰拉着谢以云一起走,就算有人看到,谢以云只要说中途走散了,她在朱琰身边从没展示过异心,紫烟宫上下都知道她是朱琰的狗,没人会怀疑她。

而这个山洞,或许是维护猎场的宫人开辟的休息地,刺客刚走过,搜寻的人没那么快找来,所以,只有谢以云知道朱琰在这里。

朱琰还中毒受伤了。

谢以云安静地看着朱琰,把一个受伤流血、中毒的人留在这里,十死一生。

而且朱琰一死,他的男儿身会曝光,引起轰动,淑妃派系更不会有精力调查她。

甚至如果够狠心,她可以抬起一块大石头,砸破他的脑袋,再把他推到山崖下,伪装成摔下山崖而死……

天时地利人和,天衣无缝。

谢以云站在朱琰面前。

她已经挑好一块石头了,只是捧着石头的手一直颤抖着,“砰”地石头重重向下砸去,山洞昏暗的光线下,她额头到脸颊遍布细汗,喉咙轻轻一动,汗水汇聚到她衣襟处,落在她下凹的锁骨里。

她浑身脱力,靠着墙壁软倒。

那块石头没有砸在朱琰头上,而是掉在她手边。

因为在那一刻,她想起师父曾经说过:“在这深宫里,一个人手上如果完全不沾一点血,那他是大善人;一个人手上如果不沾一点愧对自己良心的血,那他是好人;一个人手上如果沾了血,不管是否愧对于心,那也不算错事,是个寻常人,以云啊,你要做一个什么人?”

谢以云当时才十余岁,一派天真地说:“我要做大善人!”

师父摇摇头:“你要是能成为一个‘好人’,已经很了不起了。”

谢以云又问:“可是,大家都是人,我怎么能杀人呢?”

师父说:“你还小,等以后你遇到不公的事,就明白了。”

七年后,她遇到如此不公的事。

被逼着跪在地上当狗,被逼进深不见底的湖里差点溺死,被逼着差点当众脱下裤子……每天提心吊胆,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熬、熬、熬。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昏迷的男人。

但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仅仅因为身份的天壤之别,她就要咬牙忍受不公。

如今天赐机会,把这个男人杀了,她不会遭受任何怀疑,还能顺利离开紫烟宫,岂不划算?

可是,她会有一瞬间的恶念,但一切都抵不过最后的底线。

谢以云有自己的原则。

她怕朱琰,怨朱琰,但她不恨朱琰,因为她自始至终知道,朱琰不值得让她费这么浓烈的情绪,他只是她的主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一旦自己越过这条线,即使将来有一天她出宫了,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深宫的阴影会一直伴随着她。

在谢以云设想的未来里,她会淡忘朱琰,把深宫这段辛苦的日子埋在记忆深处,或许在数十年后,她还可以把宫廷秘事当成故事说给子孙听,云淡风轻。

她不想让朱琰成为她良心的累赘。

犹豫转瞬即逝,谢以云抹掉脸上的汗水。

想清楚后,她为自己一瞬间的恶念感到后怕,不由眼角湿润。

她半跪下来,解下他的衣服,小心地揭开被血液黏住的布料,暗红的血液濡湿她的手掌,她忍住恶心,屏住呼吸,用力啜一口毒血,往一旁吐走。

每吐一口,她都要扶着墙干呕,但为了春猎,她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所以她吐不出什么东西,倒是把自己逼得眼泪涟涟。

直到伤口能看见正常颜色的血液,她撕下自己中衣的袍角,仔细地缠绕包扎着。

朱琰其实并非完全没意识,只是动不了,感到自己伤口被清理,他恍惚之间睁开眼睛,就看到谢以云哭得小小的鼻尖红通通的,那双幼鹿一样的眼睛水汪汪的,明明呜咽着,这么害怕,还是坚持着为他包扎伤口。

他心中缩了缩。

却没想到小阉人居然为他哭得这样伤心。

刹那触动他心中的心弦,难以言喻的心旌落入胸腔。

这就像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一瞬间,荡开他心里所有的疑虑,包括为什么他会驾着马朝小阉人跑过去。

在那么多刺客包围时,其实他一个人逃跑是游刃有余的,但是看到小阉人扶着马,慌得没有任何动作,他根本无法抛下她不管。

心里一边骂着阉人没见过世面,另一边又纵马跑过去。

因为想到小阉人死了的可能,会让他心中升起暴虐的念头,要是没有这档事,他还会如以前一样以为是因为小阉人脱离他的控制,但其实,他暴虐的缘由,是他的情愫脱离他的控制。

这种情愫被小阉人牵绊,早就超过对一条狗该有的感情,偶尔溢出来,会让他对着手边招招手,呼唤她:“过来。”

他一直不懂这种情愫是什么,也没尝试去想明白,但是这一刻,在这个昏暗的山洞,他突然懂了,或许这就是怜爱。在深宫长大,他以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有怜爱之情,毕竟明枪暗箭之下,这种情绪太过软弱。

他大脑混沌,但还是禁不住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没有理由啊,他居然会对一个太监有这种情愫?但没理由的事多着呢,好像也不缺这一件。

朱琰张嘴喘气:“咳咳。”

谢以云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观察朱琰,晶莹的泪水还挂在她眼角,可怜见的。

朱琰缓缓抬起眼皮,他浑身没有力气,却还是顺从心情,坚持抬起手,手指蹭过她湿润的眼睫,指尖的血渍在她下眼睑留下一道红色。

谢以云不太习惯,她连忙垂下眼,道:“殿下,感觉人怎么样了?”

朱琰手指轻轻捻着泪珠,气音笑了声:“丑死了。”

谢以云连忙抬袖擦干自己的眼泪。

朱琰闭目养神,但他想听听小阉人说话,对了,他只知道小阉人姓谢,他总是把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却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他呼出一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以云顿住,揣测着缓缓说:“奴才小云子。”

朱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大名。”

谢以云跪坐在他身旁,低声说:“奴才谢以云。”

朱琰“唔”了声,好像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说:“这名字不男不女的。”

谢以云噤声,她不知道朱琰又是为何突然想知道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师父给她起的,没有什么寓意,因为大太监识字少,这两个字好写而已。

乍然外面传来“嘚嘚”马蹄声,谢以云正要去看看,衣角却被拽住,朱琰目中幽深:“干什么去?”

谢以云回:“回殿下,奴才去看看是不是宫里的人来了。”

朱琰回了一句:“去吧。”因为中毒,他耳中有些闭塞,并没有听到外面的马蹄声,还以为谢以云要离开,下意识要牢牢抓住她。

谢以云则悄悄抚平自己衣服,她越发庆幸自己没有被一时的诱惑迷了心神,看朱琰这力气,可能昏迷中还保留着警醒,如果她敢拿石头砸他,后果不难想象。

所幸外面真的是宫中救援的人,谢以云用力朝他们挥手,很快引起他们的注意。

待一回到紫烟宫,淑妃呼天抢地扑到朱琰身边:“琰儿,琰儿!”

射中朱琰肩膀的箭矢有毒,朱琰脸色不好,嘴唇有些青紫,太医院来了五个太医,碧云轩内彻夜亮着光,下人来来去去。

谢以云趁机溜到宫外,王剑林和绿柳果然在外面等她。

绿柳甚是担心,上上下下检查着谢以云:“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谢以云回:“没事没事,我没受伤,”她看向王剑林,不由皱起眉头,“小林子,你一早就知道这次刺客的,是吗?”

王剑林靠在墙上,脸上带着少见的晦色:“是。”

绿柳也低下头。

谢以云看着他和绿柳:“为什么?”

王剑林不快,道:“我倒是想问小云子你,你为什么要救他,他死了,你就自由了,他那样对你,你不恨他吗?他该死!”

谢以云愣住,她第一次看到盛怒的小林子,她印象里,小林子一直是个温柔的人,什么时候把死不死挂在嘴边呢?

她咬咬嘴唇,低声解释:“不说我恨不恨他,恨一个人,就要让他去死吗?”

王剑林看着谢以云,叹一口气,又忽然笑了,好像恢复成她熟悉的小林子:“算了,你本就不该了解这些,对不住,我刚刚对你发火了。”

谢以云摇摇头,但她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那这件事追究下来,不会牵连到你吧?”

王剑林同谢以云解释,其实他不是紫烟宫的人,是宫里一位权阉的眼线,这次刺杀,就是权阉谋划的,要刺激朱琰和朱珉之间的争斗,好让权阉渔翁得利,所以他不会出事。

拨开云雾,谢以云算是明白其中的关系,回到紫烟宫时,她打了个冷战,宫里势力利益盘杂交错,小林子恐怕早不是以前的他了。

也是,在这个大染缸里,只有上等人能掌握别人的命运,下等人只能随波逐流,她自嘲地想,她总是想要独善其身,有点幼稚。

她下定决心,不能再靠小林子和绿柳姐姐,小林子为了她居然去投靠权阉,将他自己置于危险,所以,她要靠自己快点离开紫烟宫。

正当她回到碧云轩时,进出碧云轩的宫女步伐突然匆促起来,碧云轩里淑妃的喊叫隐隐传到外面,好像是朱琰出什么事。

谢以云拦住一个大宫女:“姐姐,屋里头怎么了?”

那宫女脸色不太好:“长公主身体里的毒,不好治。”

原来,此毒并不寻常,初时尚好,但之后会越来越凶险,再拖下去会直接要命,立刻需要尝试解毒办法。

谢以云问:“怎么尝试?”

宫女说:“用活人尝试。”

太医不能把握解药的用量,只能拿那种毒让人试,再一点点调节解药剂量,等试对剂量,才能用到朱琰身上,确保朱琰的安全。

如果仅仅是这样,淑妃早就逼人去试,但是太医还要求,这个试毒的人必须时时刻刻正确讲述自己的感受,那人如果稍有欺瞒,则会影响剂量,错误的剂量要了朱琰的命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试药的人选,是要心甘情愿为朱琰遭罪。

刚经过刺客一事,淑妃怀疑紫烟宫有叛徒,因此不敢随意挑人,怕下人心怀叵测,害死她的琰儿,也因此在碧云轩发脾气。

宫女语重心长:“小云子你,唉,这可是要命的事,你最好还是别进去了。”

谢以云谢过宫女,心里却另有打算。

她在碧云轩外站着了一会儿,做好准备走进去,对着躁怒的淑妃和瑟瑟发抖的太医们,她郑重跪下,道:“娘娘,奴才愿意试毒。”

淑妃打量着她,她知道这个太监,是儿子一直带在身边的狗。

淑妃浸淫宫中多年,说:“你知道这次试毒会有多少艰险,你无所求?”

谢以云道:“只求到时候,娘娘能答应奴才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个要求绝不会为难娘娘。”

淑妃说:“只要你能帮忙把解药试出来,什么要求本宫都会答应你。”

此时的淑妃不信任简单的主仆情的牵系,谢以云有想要的东西,她才肯放心拿她来试毒。

一排太医围绕着谢以云。

毒是从抓住的刺客带的箭矢刮下来的,太医沾了点毒在银针上,刺入谢以云的身体,没一会儿,谢以云视野里的东西扭曲起来,又过了会儿,极度的困倦袭击她,逼得她闭上眼睛。

可是睡不着,恶心欲呕,浑身乏力,然而脑子却很清醒,能感觉到周围有人窸窸窣窣地绕着她。

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颊,她睁开双眼,眼前有些朦胧,仅凭这一点点清醒,她得告诉他们自己的感觉。

手臂的袖子撸到最上面,银针插满她的手臂,丝丝刺痛沿着手臂传达她身体,有时候疼得整只手都在颤抖,就换另一边手来扎针。

只是,谢以云没想到自己会吞不下解药。

一碗又一碗药灌进她嘴里,她胃部翻搅,全吐出来,这不是寻常生病,可能咬咬牙忍一忍总会好,毒素像无数蚂蚁一点点啃噬她的身体,痛苦磋磨她的意识,迫使她走向深渊。

她本来能保持清明,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糊涂,有时候甚至都昏过去,难以向太医反馈。

又一次把解药吐出来,她迷蒙中听到太医担忧的声音:“这孩子是不是不行了啊?”

另一个太医声音苍老:“解药怎么也吃不下去,别说给长公主试药了,会先被这种毒毒死……”

死。

这个字如惊雷骤然地从天际丢下,在谢以云意识里炸开“轰隆”巨响,唤醒沉寂的她。

她还没逃离深宫,她怎么能死在深宫呢?人一旦死了便成尘埃,前程往事皆过去,她不甘心,只有活着,才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她蓦地睁开眼睛,使出浑身最大的力量,拽住那太医的衣服,就像快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遍布针孔的手上暴出无数青筋。

谢以云睁着双眼,那双眼中燃烧着熊熊求生之火,这是她为朱琰遭受的最后一次罪,只要熬过去,自此之后,山高水阔任她去。

所以她不能死。

太医明显被她吓一跳,但她不在乎什么礼数,喘着气说:“我、我还可以试药,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好好好,”太医连忙拂开衣摆坐下,仔细给她施针,问,“现在感觉如何,能吃下药么?”

她张开嘴唇:“能,我能,解药呢?”

热腾腾、黑乎乎的解药送到她嘴边,这一回,她一口一口吞下去,终于没有吐出来。

如此折腾一夜后,完美的解药被送到碧云阁,而碧云阁的一个小小耳房里,太医正在撤出,其中一个老太医摸了摸谢以云的脉搏,为她掖被子,若有所思地说:“好孩子,好好活下去,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来太医院找我。”

谢以云乖乖点头,她刚解完毒,浑身乏力,模模糊糊睡去。

天亮之后,朱琰醒过来。

对他来说,这一夜就如往常一样,因太医用了珍贵的镇痛药,所以毒素没折磨他半分,就连脸色都不显任何病态,这是他惯常过的、尊贵的生活,却不会想到,有人为他试药,去鬼门关转了一圈,差点回不来。

吃早膳的时候,他目光在四周逡巡,发现没有谢以云的身影,便问:“谢以云人呢,去哪了?”

淑妃正在为他舀清粥,说到这孩子,她放下勺子,说:“他啊,给你试解药后,现在在耳房睡着呢。”

淑妃说:“你昨天危急的情况可把为娘吓死了,是他主动出来要试药的。”

朱琰反问:“试解药?”

淑妃挑拣昨天一些事说,朱琰听到谢以云想要一个与她自己有关的要求,他撑着下颌,长睫低垂,只看着清粥,似乎自言自语:“他想要什么?”

淑妃不甚在乎:“太监能要什么?顶多是金银珠宝,再不济,想要什么权力,我们给他就是。”

说到这里,淑妃对谢以云的印象不错:“这孩子不愧是你养的一条狗,对你是挺忠心的。”

谢以云是朱琰的一条狗,是紫烟宫上下都知道的事,但是,听到淑妃漫不经心的夸赞,朱琰第一次觉得不快。

明明是他自己给谢以云定的位置,临到头来,又觉得不合适了。

他想,这和他在山洞捋清的心思有关。

朱琰顿时没有任何胃口,匆匆吃了一口粥,撂下碗筷,快步走去耳房,但他来晚一步,有宫女正在收拾被褥,一看到朱琰纷纷福身行礼。

“人呢?”朱琰问。

宫女回:“长公主问云公公吗?不久前他刚离开耳房,不知道去哪里。”

朱琰退出耳房,他一路上遇到不少下人,可是没有一个知道谢以云去哪里,直到他转回碧云轩,才看到谢以云。

她背对着他,宽大的绛色衣裳更显她身材娇小,她笼着袖子躬身,好像在和淑妃说什么,淑妃幽幽叹口气。

淑妃看到朱琰,朝他招招手:“琰儿你来了,正好,我还想让人去找你呢。”

谢以云知道朱琰在她身后,便侧过身,行礼。

朱琰打量着她。

她一张小脸煞白,向来圆圆的眼睛半阖着,是难以言喻的温顺,让朱琰又想揉揉她的发顶,他又看到她没有一丝多余软肉的脸颊,心想,还是太瘦了点,以后要让谢以云多吃点,吃得揣在手里软乎乎的,那是最好的。

“琰儿?”淑妃反问。

朱琰回过神,他背着手阔步走到桌前坐下,对谢以云说:“过来。”

谢以云下意识朝他走出一步,却停住,抬眼看看淑妃,因为她把要求和淑妃说了,现在,应该是由淑妃和朱琰说。

而朱琰见她收回脚步,不由皱起眉头,死死地盯着谢以云。

淑妃还没察觉异样,只说:“琰儿,我刚刚跟你说,小云子试药的时候提出一个要求,你还记得吧?”

朱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记得。”

朱琰心思灵敏,一下猜出,谢以云把要求跟母妃提过后,敢理直气壮地无视他,他倒想看看,这个小太监能提什么要求。

淑妃瞥了谢以云一眼,再说:“小云子说,以后不想在紫烟宫服侍,他想离开紫烟宫。”

其实,淑妃听谢以云说这句话时,还不太信,明明谢以云在朱琰这里所享受的,是其他太监没有的身份地位,在所有人以为他忠心不二时,他居然想离开紫烟宫。

朱琰脸色没有明显变化,就像在聊天气那般寻常,只是歪了歪头,同谢以云确定:“你说什么?”

谢以云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没发现任何不快,她心里定了定,躬身行礼:“回殿下,奴才的要求,仅仅是离开紫烟宫。”

她把对淑妃说过的说辞再说一遍:“关于殿下的真实身份,奴才一定守口如瓶,不会和任何人说,也请殿下和娘娘看在奴才尽心尽力服侍的份上,信奴才一回。”

沉默。

谢以云后知后觉发现,四周的空气好像在一瞬之间堕入寒冬,冷厉得紧。

却看朱琰脸色莫测,他抬起脚,猛地踹向还没收走早膳的八仙桌,力气如此大,导致整个桌面被掀翻,“哐啷”的一声巨响,杯盏碗筷全部摔到地上!

谢以云吓得跳开一步,她观察朱琰的脸色,这才发现他眼眶有点泛红。

淑妃也是被狠狠吓到,她知道自己儿子秉性,连忙唤来宫女,扶着宫女的手后退,离开碧云轩。

一时间,碧云轩只有谢以云和朱琰。

只听朱琰又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以云总算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八个字,一点都不和善,她敢肯定,如果她把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点,朱琰一定不会放过她。

她颤抖着跪下,想起淑妃的承诺,说:“殿下,昨日娘娘答应奴才了!”

朱琰两步走到她面前,他俯视着她:“我母妃答应的事,又不是我答应的事。”

他连自称都没用上,只用了“我”字。谢以云慌张地眨了眨眼,脑子倒是转过来了:“那奴才去找淑妃娘娘。”

朱琰气笑了。

天知道他花多大的力气咬住嘴唇内的软肉,尝到血腥味才让他冷静下来,可谢以云一句话,轻而易举推翻他仅剩的冷静。

谢以云想走,不对,她居然敢走。

朱琰闭上眼睛,他额角“突突”直跳,被背叛的剧烈愤怒徘徊在他胸腔,他对她够好了,她出去问问,以前那些太监在他手上,哪个能活过三个月?而她不仅活下来,现在有身份有地位,谁敢小瞧紫烟宫的云公公?遇刺的时候,除了他去救她,还有谁留意到一个小太监?

她却不知足,居然想走。

尤其是现在,朱琰好不容易稍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还想着要怎么怜她,结果,谢以云的作为,就像一个巴掌,恶狠狠扇在他脸上,打得他头晕目眩。

他压住翻腾的暴虐,双目猩红,抬脚踹她:“你去找淑妃!”

谢以云摔倒在地滚小半圈,刚爬起来,朱琰走上前,又踹了她一脚,不让她起来,恶声恶气地:“快去啊!”

这一下踹中谢以云的手肘,袖子下的针孔细细密密的疼,她抱着手臂蜷缩起来,朱琰提着她的衣领:“起来,不是很能吗,继续走啊!”

谢以云不敢看他,只是她试着爬起来时,背部又被一踹,她再次摔到在地。

他控制着每一脚的力气,不疼,但充满恶意的戏弄,就是不让谢以云起来。

等看着谢以云不敢尝试起来时,朱琰站在他身边,盯着她:“知道我为何生气么?”

谢以云仰视朱琰。

她以为她提出的只是一个小要求,没想到再一次让她的尊严被朱琰碾碎在脚下。

她只是不想做狗而已啊。

可是,这个角度,突然让她似曾相识,那时候的她刚被逼着跳完湖水,只记得他冷冷地说:“你做狗时是我朱琰的狗,做人时,也是我朱琰的狗。”

“什么时候忘了这条,这条命就不用要了。”

是啊,她作为一条狗,却妄图离开主人,去寻找自己的自由。

她下意识把自己团成一团,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低声道:“汪,汪。”

朱琰双目一凝,脸上尽是不悦的神色:“学什么狗叫?”

谢以云哽咽着:“汪。”

朱琰:“我让你说话。”

谢以云闭上眼睛不敢看他,眼泪濡湿眼睫,从脸庞上低落下来,只看嘴巴一开一合,却又是:“汪。”

朱琰倒吸一口气,他来回踱步,平时应付朱珉的千百种阴谋诡计,一个都使不出来,他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谢以云,脚步忽然停住。

他有点茫然。

剥开男扮女装长公主的伪装,剥开深宫重重的算计,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得不懂要怎么对别人好的人。

他最开始让谢以云学狗叫,是存心羞辱她,可是,他都这么久不曾再让她学狗,为什么谢以云会下意识用狗叫回答他,抗拒回答他的问题?

他有点烦躁,纵然刚刚有多少怒火,这一声声狗叫足够让他冷静。

他蹲下来,阴沉沉地盯着谢以云:“起来,我不踢你行了么?”

谢以云小心翼翼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圆圆的眼角往下一压,委屈又可怜,朱琰看得心里很堵,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好像一颗砂粒卡在他胸腔内,左右翻滚都是难受。

他想让她起来,别躺在冰冷的地面,结果一伸手拉她的手腕,谢以云皱眉发抖,朱琰坚持不放手:“我没用力。”

谢以云摇摇头,还是想把手收回来。

朱琰察觉到,他猛地掀开谢以云的袖子,只看细白的手肘上布满针孔,有的还渗着血珠子,难怪谢以云会疼,他立刻松手,沉下脸:“怎么弄的?”

谢以云声若蚊蚋:“试、试药。”

朱琰从怀里拿出帕子擦拭她手上的血液,轻声说:“很疼?哪个庸医扎的,我让他跪在你面前磕头。”

谢以云摇头。

朱琰语气一下又不耐烦了:“那要怎么样才不哭?”

谢以云两片没什么颜色嘴唇轻轻一抖,好像在重复几个字,朱琰听不清楚,过去他要是听不清楚,会让别人说大声点,也没人不敢不说大声,但现在,他主动低下头去听。

只听谢以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软,但这三个字,却直戳他的胸腔:

“让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古有七步诗,今有七步狗(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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