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月,饿死两个年幼弟妹。

同年二月上旬,祖母病逝。

祖母葬礼刚结束没几日,也就是二月下旬,祖父下地干活遭遇野猪践踏庄稼,为了保住这一年的希望,他试图驱赶野猪却因此丧命。一家人找到他的时候,那具苍老削瘦的尸体僵硬地蜷缩在地里,躯干大半被野猪啃食,表情痛苦地睁大着眼睛……

接连打击让整个家蒙上厚重阴云。

千辛万苦熬到即将丰收的前夕。

结果——

数日大雨冲垮堤岸,淹没庄稼。

打从第一天降雨开始,阿父就一直守在农田附近。为了这一地的心血背了不少债,农田遭淹,收成毁于一旦,不止一家的口粮没了着落,沉重的佃租农税更是压垮了他。

他冒雨下地抢救。

但这一切都是最无力的徒劳。

感染风寒,一病不起。

催债的上门讨债,白素唯一还活着的哥哥跟人起冲突被打破了头,催债的又想将阿娘和她拉走抵债,阿父被活生生气死。阿父下葬的第二日,阿兄也撑不住去了。

阿娘绝望之下吊死村头。

全家只剩一个孤苦伶仃的白素。

为躲避上门抓人的催债打手,她一路往深山老林跑,头也不敢回。不幸中的万幸,白素在即将饿死的时候,被路过的无名女子所救。后者怜悯她的遭遇,便收养了她。

白素所学都是恩师兼养母所授。

待她学艺有所成,便一起帮助贫苦百姓。外人说她们是贼,但养母说只要问心无愧就行。

只是——

两年前失手碰见一个三等簪袅,恩师拖着重伤将她带走,之后一病不起,熬不过寒冬也去了。临终前,她告诉白素,自己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白素。

让她回归普通女子生活,安稳一生。

总好过当个刀锋舔血的飞贼。

一个不慎便有杀身之祸。

白素起初有些动摇,但见多了普通百姓遭受各种欺压和困苦,她知道自己适应不了。

依旧沿用恩师“无名”之名,白日踩点,黑夜出手,只要是为富不仁之家,便是她的目标。

盗窃来的不义之财,想方设法换做接济百姓所需的物品,只是她年纪毕竟还小,经验也不如恩师老辣,前不久失手了一次,也倒霉惊动了几名武胆武者,被一路追杀。

唯一幸运的是,这些武胆武者等级都不高,只是末流公士,但白素毕竟是个普通人,哪怕习得精妙武艺,碍于身体限制,还是被逼入绝路。纵身一跃跳入一条瀑布……

顺着瀑布流落这条溪流。

最后被沈棠帐下的人捞了起来。

这便是白素的身世了。

沈棠听完略微惊愕,惊叹地道:“世上还有白娘子恩师那般奇女子?可惜无缘一见。”

再看白素娘子言谈举止,逻辑清晰,不似目不识丁的文盲,那么养大她的人,多半也是有一定学识的。一个有学识有武艺的女人,一人一剑,惩奸除恶、仗义行侠……

这是相当难得且罕见的。

思及恩师,白素神色一黯。

自恩师仙逝,天大地大,无以为家,白素便第一次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土。河尹的情况比之当年更加混乱严峻,恶寇横行,家家户户似乎都在重复白素一家当年的老路。

只是,他们的家人没有白素那么好运,能被无名女侠收养。越是了解河尹境内百姓的生活,白素越是气愤。可她人单力薄,再怎么做也是杯水车薪,甚至会给人带去麻烦。

那混混专门盯着孤寡老弱。

白素前脚偷偷将东西送过去,不出两日便会有混混盯上他们手中这笔“横财”,一小缸麦粒、一袋子豆、几十个铜板……通通搜刮抢走。便是白素教训那些混混,仍屡禁不止。

因为这些老弱孤寡身边的邻里都可以成为“混混”,只要守不住就会被抢走、骗走……

见多了这些,白素对河尹是绝望的。

这块地方不会再变好了。

但白素也没想过去别的地方。

因为各处都差不多。

河尹……

至少是她血脉至亲的埋骨之所。

听闻沈棠几人的目的地就在河尹,白素想也不想就阻拦。那边恶寇横行,这些恶寇头顶、背地里还有其他势力支撑,路过商贩莫说保住钱财,能保住小命不失都算幸运。

沈棠若是去了……

焉有命在?

毕竟是救了自己的恩人,白素可不想看着她去送命,只是这位恩人并不打算听她的。

沈棠道:“但是,不得不去啊。”

白素想到一种可能。

“恩人也是河尹人士?”

或者是要投奔远在河尹的亲戚?

沈棠道:“自然不是。”

白素闻言露出些许急色。

“那为何?”

非得去河尹寻死???

沈棠笑道:“自然是为了去上任啊。”

白素:“……”

白素:“???”

白素:“!!!”

她被这一句话惊得完全放空了表情。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双眸瞪得极大,张嘴张合数次也没吐出一个字来,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一个贼,被官救了?不止被救,还在人家跟前大谈特谈如何劫富济贫,如何踩点下手?

白素此时的神经敏感得好似炸了毛的素商,神情写满了抗拒和惊恐,恨不得逃得远远的。

顾池心下噗嗤发笑。

这时候,白素倏忽眼皮轻颤地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恩人说自己要去河尹上任,但恩人不是一位俊俏艳丽的小娘子吗?

小娘子如何去走马上任?

还是说,小娘子其实是女性内眷?

亦或者说——

白素眼睛几乎要黏到沈棠脸上,半晌才发现沈棠腰间那枚极其不显眼的文心花押。

吐出一句:“奴家……冒犯恩人了。”

沈棠不解地看着她:“何处冒犯?”

白素道:“错认恩人性别。”

沈棠:“……”

不、不是,你没认错。

可她懒得解释了,反正时间会证明她究竟是男是女,只盼着这些人知道真相别惊掉下巴就行。一想到那个画面,沈棠郁闷的心情稍稍好转。她眉眼愉悦:“白娘子既是河尹人士,又行侠乡里,想必对河尹境内相当了解。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知道沈棠是“官”,白素刚放下的那些戒备再度升起,疏离谨慎地看着沈棠,也不敢轻易将话说得太满:“恩人请说,只要不违道义、不违本心,奴家必竭尽所能。”

沈棠:“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更不会违背白娘子的道义本心,你只需要将河尹大小情况,只要是你知道的,事无巨细说来就行。我打算上任后好好整顿河尹,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先前还愁呢,没想到上天怜悯,将白娘子送来……”

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白素并未一口应下,只是佯装体弱即将昏倒。沈棠也没指望白素立刻就给答案,顺着台阶就下了,开口让林风派人好好照顾白素。之后的事情等白素身体好转再说。

林风道:“郎君请放心。”

沈棠鼓励般拍拍林风脑袋,起身离开车厢,顾池留下药方也下了车。他跟上沈棠的步子,说道:“那个白素是在装昏。”

要不是沈棠眼神阻拦,他能当场拆穿。

沈棠道:“我如何会不知?只是不宜逼得太紧,这种事,你情我愿才有意思。强迫人家开口,未免有恶霸欺凌弱小之嫌。顾先生可真是半点儿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

人家昏迷是借口。

当场戳穿,尴尬不尴尬?

顾池露出一抹“你这话可真是恶心心”的表情,直言道:“怜香惜玉也得看是对谁……”

一个立场不明确的人,是男是女都不值得怜惜,更不值得他给面子,台子拆了就拆了!

沈棠闻言失笑:“倘若白素交代的身世都是真的,待她伤势好转看到跟随而来的百姓,便知我的为人。这世上最简单最快撬开一人心防的,唯有‘投其所好’……”

既然白素将“仗义行侠、劫富济贫”这八个字视为道义本心,贯彻始终,沈棠就不担心白素会不喜欢她。白素不仅会喜欢她、欣赏她、敬佩她,还会将她视为官场清流。

在全员皆恶人的浑浊世道,在泥潭挣扎的人,哪个会不喜欢公正廉明、爱民如子、有雄心壮志力挽狂澜的明主?沈棠内心这番自恋的心声,酸得顾池五官几乎皱成一团。

他道:“沈郎,你也不用如此不见外。”

不要什么话都说出来。

他害怕!

顾池十分笃定,沈棠是故意这么说的。

脸皮厚得让他无从吐槽。

沈棠道:“我这叫心口如一啊。”

顾池:“……”

吹着冰凉刺骨的夜风,沈棠双手环胸,与顾池一道在溪边散着步,聊着天。

说那一句话的时候,她脸上漾开浓郁笑意,双眸含光,胜过头顶天幕星河璀璨。

顾池幽幽道:“刚才沈郎是不是说了——‘在全员皆恶人的浑浊世道,在泥潭挣扎的人,哪个会不喜欢公正廉明、爱民如子、有雄心壮志力挽狂澜的明主’,还有‘这世上最简单最快撬开一人心防的,唯有投其所好’?沈郎这是在‘投我所好’吗?”

他真心怀疑一事儿。

祈善和褚曜别不是这么被糊弄的吧?

沈棠含笑歪了歪头。

神色无辜地眨巴那双黑眸。

“望潮这般好,谁能不喜?只是——”她将顾池这个问题踢回去,“你可愿‘投我所好’?”

顾池:“……”

先前还一口一个“顾先生”,戳穿她本相了,张口便是“望潮”——顾池真心怀疑,自己答案要是否定,沈郎会不会当场闷一口酒,送他上西天?这也不是不可能……

顾池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沈郎年岁还小,不知人心易变。你如今可以心口不一,但来日真位高权重了,你会知道在一个人面前毫无心声秘密可言,这人会多么可恨。”

畏惧、害怕、厌恶……

直至恨其欲死!

沈棠直言道:“对于一个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的坦荡之人而言,这没什么。”

再者说——

再“可恨”能比元良的“弑主”还可恨吗?

debuff都叠这么多个了……再加一个也没啥,虱子多了不愁。只希望以后能结识几个文士之道正常、不那么废主公的。

沈棠的要求非常卑微。

顾池闻言,并未立刻回答。

二人安静无声,直到他开口打破。

顾池问:“顾某有个问题。”

沈棠:“你问。”

“沈郎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

沈棠:“……”

她还在想顾池要问什么问题考验她的“心口如一”,想了半天就在纠结这个???

就这???

沈棠一脸的郁闷:“女的!”

又强调:“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顾池:“……”

听沈棠亲口承认,顾池仍有几分做梦的感觉,哪怕他早就从沈棠的心声获知真实性别。

沈棠就非常好奇了。

“你瞧瞧我这张脸,生得这般好姿容,怎么可能不是女儿家?”好家伙,还能硬生生掰出个“男生女相”的理由解释这张脸。

顾池:“……”

沈棠又道:“要是这样都不能让你相信,我还能抖个秘密,你听是不听?”

顾池:“……多大的秘密?”

沈棠想了想:“要是听了之后还留不下你的心,我只能留下你的身体了。”

顾池闻言果断选择了不听。

“主公如此赤诚坦率,池岂会不信?”

沈棠:“……”

修整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便启程。

边走边吃干粮,不耽误时间。

白素感觉到车厢在摇晃,从纷杂冗长的混沌梦境醒来,随着五感逐一归位,她感觉队伍的脚步声似乎过于多了。勉强坐起了身。

她所处的队伍在中央靠后位置。

白素小心翼翼掀开车帘,入眼所见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精壮部曲,甚至不是家丁护卫,而是一群削瘦、面带憔悴的百姓,多是老弱妇孺。

年纪大的,华发满头。

年纪小的,尚在襁褓。

他们行在中间,最外边是身穿布甲、皮甲的青壮士兵,尽管前者行走很慢,后者也未出声催促,而是有意识调整脚步,保证不让人掉队。这一幕看懵了白素,闹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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