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静宁师太说了会儿话,林繁才松开了母亲的手。

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重新掖了掖被角,林繁依依不舍地起身。

“您保重身子,”林繁道,“等我来接您。”

退出屋子,林繁带上了门,转过身,他看到了秦鸾与惠心。

秦鸾站在不远处,听见动静,她亦侧目望过来。

之前的情绪都整理好了,秦鸾走过来,道:“不用担心,师姐们会照顾好师太。”

惠心亦道:“贫道有些话,想与公子说一说。”

林繁道:“您请说。”

“从师太先前的反应看,公子的确是她的儿子,”惠心道,“阿鸾也说,二十年来,家里人并非对她不管不顾,而是无从得知她的下落,此次是机缘巧合,才来见一见,碰碰运气。

师太的状况,公子刚才也见着了,如若贸然接她回去,对她未必是好事。

师太在这里二十年,师姐妹们与她很有感情,不希望她出状况。

贫道的想法是,让师太在观中再多住一些时日,也好观察她这次醒来后的状况。

还望公子三思。”

林繁拱手,深深作揖:“您想得周全。不瞒您说,我也在考虑如何向您开口。

二十年物是人非,父亲早在母亲下落不明前就过世了,如今家中状况,我若立刻带母亲回去,恐怕会让她很艰难。

我也希望母亲能在观中再住些日子,等我安排好家中事情,母亲身体再好一些,再来接她。

本不该以一些俗物来扰观中清修,可我也没有旁的谢恩的法子,只能留些香油钱,还望您不要推辞。”

惠心与林繁颔首。

收留师太,对天一观是行善之举,但对师太的家人,是莫大的恩情。

因果自有平衡,让人欠着恩情,是在让人背负因果。

以身外之物了断这份因果,也是好事。

“公子放心。”惠心没有推辞。

两厢行礼,惠心回了大殿,又遣了个小道童来看顾师太。

了一桩事,林繁问秦鸾道:“你以前住在哪儿?”

“那儿,”秦鸾指了指,“人少的好处,虽然很小,但一人一间屋子。”

林繁又问:“有方便说话的地方吗?”

秦鸾看了林繁一眼,引他从后门出去,再行百余步,转个弯,便是崖边。

视线豁然开朗,伴着阵阵山风,让人心旷神怡之外,还有些寒意。

林繁深吸了一口气,道:“刚才陪着母亲时,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秦鸾没有问,只是抬起头,看着林繁,洗耳恭听。

“我的五官肖母,养母又是姨母,因此才瞒混多年,”林繁道,“但老侯爷提过,我现在越来越像父亲了,也许再过两年,不止是皇上、皇太后这样疑心我的,其他老臣都会看出端倪来。拖到那个时候,就很被动了。”

秦鸾点头。

“逼宫,即便是手握遗诏,也得有兵,”林繁继续说着,“京城守备,京卫指挥使司、中军都督府、御林军、御前侍卫,我调不动,永宁侯也不行。秦家能调得动的兵力,都在边关守城。

一旦把他们调离边关,守备空虚,西凉、南蜀甚至马贼,全部会趁虚而入。

如此一来,且不说这些兵力能不能顺利抵达京城,边关肯定会陷入战局,失大片土地。

想要动兵而不被外敌拖住脚步,只有先把他们狠狠地打回去,打到不敢冒头。

可是,这几年边关主防,朝廷没有打出去的念头,哪怕老侯爷主动请缨,皇上都不可能让他出兵。”

“步步困难,”秦鸾总结了一句,而后道,“此事不能一直拖着,但也绝不能急,兹事体大、必须完备。各项环节,国公爷不妨回京后听听我祖父以及长公主的意见,他们两位是真正带过兵、打过仗的。”

林繁道:“是这么个道理。”

磨刀不误砍柴工。

恢复身份,入主皇城,仅靠一腔热血,而无计划,那是送死。

且不是一人死,是拖着所有相关的人去死。

热血之下,布局细致,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才能杀出重围,直至胜利。

他从小就听林宣讲“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刻入脑海,绝不敢忘。

听林繁这么说,秦鸾弯了弯眼,道:“只一点,既然国公爷下定决心去争,其他老臣们的想法还未可知,但是,我、以及我们秦家,一定会陪你争到底。祖父受先帝皇恩,定不负先帝所托。”

山间的风,呼啸着。

林繁抿了下唇,有一瞬,他想问,老侯爷是受先帝皇恩,那你呢?

秦鸾为何全力助他?

“争到底”这样的话,说得容易,却是要以命相搏的。

皇位之争,从来都是沾染鲜血。

风,更大了,卷起了残雪。

细碎的额发被吹散,秦鸾伸手捋了下,眯了眯眼,道:“风大,先回里头吧。”

林繁没有立刻跟上去,只唤了一声:“秦姑娘。”

秦鸾听见,转过头来,以眼神询问。

大风的鼓动下,身上的道袍被吹胀了。

林繁望着她,突然想到了说书人口中的“羽化登仙”,他眼前的这只鸾鸟,似乎要乘风而起。

心弦一动,那些压抑的、不敢倾诉的情愫,从那沉重的岩石中心,涌动激荡,而后迸发出来,化为齑粉,与雪末子融为一体。

飘飘摇摇,却也踏实了。

“阿鸾,”林繁笑了下,眼中全是笑意,语气真挚温柔,“阿鸾。”

闻声,秦鸾愣住了。

很多人这么唤她。

祖父祖母、父亲兄长、师父、师姐们,还有阿妙。

她早已习以为常的“名字”,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唤出来,竟是这么的不同寻常。

渐渐地,秦鸾听见了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

比先前在屋子里时,更重,更近了。

那心跳声,就在她的耳边。

秦鸾不由自主地想:这是谁的心跳?

——啊,原来是我的。

——是我的心,在为了他这一声称呼,怦然着、热烈着。

——我与自己预想地,更想与他并肩而立。

长长的睫毛上,沾了雪末,随着她眨眼,化为湿漉漉的水。

秦鸾弯着眼笑了,迎着林繁,颔首应了一声:“在呢。”

都说妙笔生花。

她的心,也在这一刻,绽放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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