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大日逐渐低沉,落在最西边之时,一只大袖甩过天幕,收入袖子。顿时月夜清明,星光点点映水面。
黑龙望向熟悉的夜空,打着哈欠说“小白,剩下的交给你,我去睡个回笼觉?”
白龙拎起沧金的头,上下打量,还剩下两颗牙没断,“你等等,老瘪犊子那么急着回去干嘛,主人又不在。等我把它能断的地方全打断再说。”
黑龙嗅着天地之力,莫名有些惊悚,吐出口中的沼泽龙尸,眼神怜悯的看向沧金,“悲催货,惹谁不好非要招惹少主,小白最护犊子了。”
白龙一口龙痰回了过去,“看看你吐出来的是啥,骨头都没剩下几根,好意思说。”
黑龙扬脖吞掉了龙痰,发出一股舒爽的低吟“好爽,多吐几口,最好把你龙魂之体全部吐给我。”
白龙嫌弃的皱着眉。黑龙此举是有些恶心,但也情有可原。自动主人离去,龙体龙魂分离为二,曾经的一条龙也被分成善恶两条。虽然他们年年在身体里吵架,可归根结底,心底还是希望能变回从前。白龙吐出几分灵魂回去,既是渴望聚合,又是感谢黑龙从少主体内爬出。一头无魂之体,吸阳间天地灵气也要受阳间天地煎熬。白龙原本打算替着少主感谢一番,又瞧见自己那副贱样,恨的牙痒痒,手中的力气难免加重了几分。
沧金现在连求饶低臣都没有力气,全身上下半数的龙躯,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就连旮旯挂机的龙鳞都被白龙用指尖一分为二,最可气的是密密麻麻的破碎纹路各不相同,杀龙,还要诛心。
狼烟散尽,方圆百里只剩下白骨遍地,异兽尸骸内的体魄精血全被狼烟烽火吸收殆尽,常人手指轻轻一触,便化飞灰。
申屠白晓坐在数百异兽累出来的尸骸上,血红的眼瞳呆滞,理智早已失去,现在仅剩的杀戮本欲也消耗殆尽,人身脑海,只剩下混沌一片。
一只遮天鹰爪钩破天幕,笼向申屠白晓,俯视人间的墨家圣人砸下手中金策,“孽畜,妄图破界行凶?”
刚刚恢复平静的天地瞬间混淆一片,金策将鹰爪砸的变形,仍是阻挡不了一位同境妖主的偷袭一击。
黑龙白龙齐齐扶摇直上,以龙魂龙躯,分别抵住鹰爪的两指,饶是如此,也是黑龙吐血,白龙泄魂,不要命般苦苦支撑。剩余一指戳豆子般戳穿沧金的龙体,勾回天际,去往蛮古天下。申屠白晓站起身来,插于地下的断剑重水指天而上,申屠白晓御风紧随其后。
尖锐刺耳的声音自天上而来“娃娃,自寻死路。”申屠白晓血瞳无情,御风更快,身后烽火狼烟凝聚成一杆漆黑大戟,尖端无数妖兽之魂哭嚎,黑烟顺着手臂所指方向直上,要屠龙。鹰爪指尖一股锐气透来,天地失色,墨家圣人惊怒,撒下无数墨铁,化铁成兵,顿时天空中出现无数天神甲兵,手持仙家法器,打在鹰爪上,泛起一阵阵轰鸣。鹰爪指尖的劲力在空中化为一只金翅大鹏,双翼扇动天火砸来,金翅大鹏尚未临近,天火烧的兽魂消散大半。迎面而上的狼烟魂戟只剩下贯穿生死的狼烟插入双翼中。随着惊天的爆炸声,残存大半的金翅大鹏啄向申屠白晓。
身外的拳罡瞬间破灭,连同怒龙之力所化的血红鳞甲也片片破碎,空中只留黑龙白龙不甘的怒吼声阵阵回荡。
命悬一线之际,遍布裂纹的雪白仙剑重水挡在申屠白晓身前,一击过后,碎裂漫天,仅剩剑柄悬在头顶,本该失去所有感知的申屠白晓流出血泪,他发了疯般的怒吼,咆哮。关于他的家人,最后那一点点念想也随着鹰爪的一击烟消云散。
他握起剑柄,身下千米青河中,一笔“渊”字从河底浮起,贴在申屠白晓背后,剑柄所指,大渊中千万灵力凝成淡蓝色剑身,剑尖化作青龙,天地失色,刺眼的蓝色光柱贯穿苍穹,直射入蛮古天下。咆哮的龙牙将沧金射成泯粉,连同鹰爪也被刮出一道道血痕。
墨铁仙兵身上泛起一道道电光,与贯穿鹰爪的青光应和,数百仙兵剑刃一同指向鹰爪最薄弱之处,天地间风起龙卷,数百朵雷云交织,只听天地间一道闷雷。圣人所下“神罚剑光紫雷”断去妖主一指。
鹰爪消失,余留尖锐刺耳的鹰鸣回荡,“墨子,下次双界之战,我必杀你。”
墨家圣人笑言“怕不是有一点难啊。”
渊字消散,申屠白晓脱力坠入地面,昏迷不醒之际,掌中依然紧握剑柄。
双龙缠绕在申屠白晓身旁,托着他缓缓落地。
黑龙指尖点着眉心,滚烫的龙血落入申屠白晓体内,有些愤懑又颇为骄傲的说“这小子跟主人一个样,从来都不让龙省心。”
白龙的龙头伸入申屠白晓胸膛之中,左右查看。
申屠白晓已是油尽灯枯,体内因为先天压胜和神树天赐好不容易赞下的灵力全部付之东流。就连武夫体魄的精血,血气也都被挥霍的一干二净。
白龙是魂魄之身所以能如佛家罗汉内视体魄,此时别提多痛心疾首。
原本武夫体魄打底,高楼天基平地起,灵力如水墨染日月,一座不大不小的天空挂上星月。可以说是不管武夫锻体还是修道下三境都算是颇具气象了,更何况这种武道兼修前期底子的打垫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经此弹尽粮绝的一战,别说高楼地基了,给你留个水洼都谢天谢地了。
申屠白晓此时的人身天地,日陨月落,大地崩坏,灵气已是干涸的稻田,还四处溢散,大罗金仙看了都要摇摇头。
回过头来,双爪敲在黑龙头上,“憨批,什么这小子这小子,这叫少主。你要是再敢混不吝,我把你脑壳给你敲烂。”
黑龙被白龙一顿敲的莫名其妙,刚想发火却看白龙龙眼微红,想来少主体内的情况,更加惊心,默默不言,继续以龙血滋润着遍体鳞伤的身体。
白龙带着哭腔说“跑就跑了嘛,一条残龙而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个十年八年,收拾它不跟吃豆子一样。这下好了,体内人身天地碎裂,心间大道气象崩坏。再想修道问仙,怕是难如登天。”
“人世百年,能随愿而过,比千年万年苟且偷生还来的滋润。”黑龙想着,挠挠头,不知道该咋说。
那张贴在申屠白晓腿上的碧绿色树叶悄然间融化,进入申屠白晓体内。化为一股清泉,一分为三,一股滋养着陨落在大地的日月,一股修补着支离破碎的星空,最后一股索性盘踞在心间,吸引天地气机。
“咦。”墨家圣人自天上望下。申屠白晓虽说武夫气运缠身,与异兽大战半日,但自天上望下,他身负的那点道运宛如烛火大小,不得而见。此时大战落幕,天地清明,一位金丹剑仙,一位怒龙武夫的魂魄消散,飞入云端,如平镜起涟漪。万物皆寂,却仍有星火点点,此役牵扯过多,细查之下千丝万缕的脉络不少,能在此战之后活下来的人,不免让坐镇天地的一方圣人也泛起了一丝好奇,
黑白双龙掩在申屠白晓头上,相互缠绕回旋,作体魂阴阳图,一血一白,遮蔽天机。
墨家圣人不经意一瞥居然未曾看清,手指伸出天外,将一粒粒墨铁收入手心,瞳孔内法经环绕,穿破虚妄。
忽然,青渔村不远处的龙虎山上,一朵青莲绽放,吸引天地气机显化,如风沙般迷了墨家圣人眼瞳。而后在天地版图之上,一缕青色刹那远行,来到青渔村中。
青莲道人发髻飘散,双眉间蕴着煞意,天地版图之见,换成人间之眼,可谓是白驹过隙一瞬间,便赶来此地。
白龙见一位身穿青色道袍。样貌极好看的道人瞬间来到此地,瞬间炸毛,以心声说“这些自讪正派的道门老牛鼻子手段凶横,尤其是这种宛如谪仙一般的宗门亲传子弟,为了宗门气运,做事杀妖根本不讲道理。我护着少主,你个瘪犊子过去挨打。”
黑龙尚未来得及动作,三尺青光便已斩来,黑龙瞬间护在申屠白晓身上,青光携着龙躯,一并刺入申屠白晓心间。
白龙龙魂激荡,在被封印入申屠白晓体内之前,龙爪勾着青色道人的衣领,龇出血色的龙牙,恶狠狠的说道“你要是敢杀了他,我破封而出之时。必把你撕碎。”
墨家圣人久视不见,索性分出一具化身,于寂寥黑夜中悄然降落人间。
青袍道人回身,拱手作鞠“小道青莲,见过墨家圣人。”
圣人化身,是个白发老头,手臂上满是老茧与伤痕,摸了摸鸟窝一般乱蓬蓬的头发,张开满嘴黄牙说道“龙虎山的道人就是丰神如玉,器宇轩昂。我一个墨家工匠,脏兮兮惯了,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自惭形秽啊。”
青莲道人似是不愿久留,颇为冷淡的说“圣人见笑了,不知下界何故,若是为贫道而来,贫道知无不言。”
墨家圣人揉揉脑袋,心里嘀咕,这些道人,还真都是一个样。于是说道“一个小小的妖君沧金战死,蛮古天下的妖主鹏吞居然为此破界而入,让老夫不得不慎重。大战落幕,这小子身上天机依旧浑浊,吾怕是蛮古天下留的后手,故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青莲道人感慨到“若是天下修士做事无论大小都能如墨圣一般事必亲耕,那些畜生怕是无机可乘啊。”
墨家圣人说道“马屁不错,我很受用。不过这小子,我还是要看看。”
说话间,单指点在申屠白晓眉心,圣念入体,眼前一片荒芜景象,日陨月落,高楼化土,星夜无光。圣念退回,颇为遗憾的叹口气说“这小子天资不错,若是心性适合,可堪大用。可惜经此一战,怕是大道无望了。”
青莲道人手指轻点,封住申屠白晓体内各大穴窍,又渡出一口精气入体,堪堪保住底子不会更糟,墨圣一旁瞧着,也忍不住手痒出手,如捶打零件般在申屠白晓全身各处捶打一遍,顿时体内淤积气血倾泻而出。
墨圣问到“非亲非故,何须如此尽力。”
青莲道人擦去额头汗迹,“说来惭愧,贫道虽与五行剑宗有些旧怨,然而跟静姨是一家之人。今日一战,静姨战死于此,他是静姨留下的唯一亲传子弟。贫道想带他入山,在龙虎修行道法,底子虽破败,但仍是能修的百年长寿。算是贫道唯一能为静姨所做之事。”
墨圣点点头,一甲子前的腌臜事他倒是略有耳闻。青莲道人来此,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不过静渊剑仙隐居前所做之事过于骇人,也难怪他如此做事。好心提醒到“静渊剑仙战死一事,我可以不提。不过这小子百年道缘虽无大患,可修心比修行更加难测。今日之战,在他心中所积,不会那么容易治愈。”
青莲道人抱拳拜谢,墨圣长叹一声“世间大,离人多。”消散于无形之中。
青莲道人的视线也虽青木剑光一同进入申屠白晓心湖。
踏入心湖,湖水漆黑如墨,夹杂点点血迹。天空中无日无月,无星无点。一片死寂之味弥漫开来。湖中央,一位少年抱膝坐着,稚嫩的脸颊上泪痕未干,双目无神。
青木剑光破开阴霾,心湖天地一片波光射下。少年抬起稚嫩的脸庞,青莲道人温柔的笑容映入眼帘。心湖下,一黑一白双龙巡游,三千道德经文铺来,死寂的心湖变得生机勃勃,起来。一段段文字,道理映入申屠白晓眼中,青莲道人摸着申屠白晓的脑袋说“世人皆苦,你我共渡。”
申屠白晓看着眼前青袍衣衫,突然想起了刘先生,只有他会跟自己讲这么多人世道理,他拍下青莲道人的手,看向天地。
术法尽散,申屠白晓再一抬头,已是在外界。眼中虽有悲伤,但已无死寂。
他面向家的方向问到“你是谁?为何救我。”
青莲道人站在少年身旁,一同眺望那片废墟残骸说“贫道龙虎山上修行,号青莲道人,静渊剑仙与我有旧,特来带你归山修行。”
申屠白晓表情不屑一顾,他虽小,仍清楚自己志不在长生。但听闻是奶奶的故人,放松下来很多。他现在其实很怕,真的很怕。
青莲道人伸出手掌,掌心纹路之间绽出微光,一幅图画显现,栩栩如生,一位女子,双手持雪白色巨剑郑重其事的巡视四周,另一位少年松松垮垮的站在一旁,嘴角叼着草根。还有一个少女,揪着少年的耳朵在大声呵斥。
申屠白晓的视线被吸引过来,那雪白巨剑一下子就让他认出来那是年轻时的奶奶。青莲道人笑着说“当年我和跟随静姨闯荡江湖时,也是你这般大小。一晃一甲子就过去了,物是人非。不过还要静姨将你留给了我。”
申屠白晓低下头,眼睛凑到掌中图上,指着一旁的凶巴巴的少女问“她是谁啊。”
青莲道人摸着申屠白晓的脑袋说“她是我姐姐。”
申屠白晓看着年轻时的奶奶,说道“那你姐姐呢。”
青莲道人的手掌颤抖了一下,随即温和的说道“去世了。”
申屠白晓一下子站了起来,愧疚的说“对不起。”
这也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突然闯入的道人。他看着他的眼睛,瞳孔最深处影藏着同样的哀伤和痛苦。
青莲道人抿嘴笑笑,伸手从天下摘下一朵白云,坐了上去,说道“走吧,以后你就是我唯一亲传弟子。”
申屠白晓依依不舍的看着脚下青河村,青莲道人提醒到“到了龙虎山,我们可以让山门弟子都下来,一块给青河村办一场罗天大醮。”
申屠白晓这才扭过头,坐上白云。
随着白云悠荡,龙虎山双峰也映入眼帘。
龙虎山上千株桃树,万颗青松,香客鼎盛如潮。
除却龙虎主峰还有两大侧峰,龙吟,虎啸。龙吟山上宫殿铺满三十里,日起之时为春,黄昏暮色则下起小雪。被誉为修身养性第一所,可惜从不对外开放住所。
除却大秦的富豪,还有无数东弥天州的过江龙,削破脑袋争的都是一月两月的居住权。
虎啸峰则大多是寻常百姓,寥寥几座瓦房,青山绿水。近几年格外受高考落榜的书生学士青睐,不少人自带砖瓦过来开荒砍树,山主是一位身穿儒衫的中年道士,对于隔壁龙吟山的气派既不羡慕,对于不请自来的落魄书生也不恼怒。
整日骑在青牛背上,腰间别着一个酒壶,手上捧着几本道经,困了就睡在山石草木之间。反正香客无几,也不怕有人打扰。
每当主峰议事时,赶来虎啸峰的小道童非要急的眼眶通红,团团转时,那无忧山主才打着哈欠,揉着眼眶从某处草田里幽幽赶来,有时头发上还沾着不少的狗尾巴草。
可无论是农家小户,还是富甲大商,更或者是皇亲国戚,军中重将,都只能远远望一眼云雾缭绕的龙虎主峰。
就算如此,每当重阳,十五,主峰山脚下还是站满了来客。大多都是十几年的老香客了,偶尔紫衣贵人会出来招呼,但今年连个白衣道童都没有。昨日青莲仙师破关,引来无数香客,各自捻香祈福,多是女子,尤其喜欢算姻缘。
按山门童子的话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谁让咱们青莲师傅长的那么好看勒。”
白云落在龙虎脚下,青莲道士攥着申屠白晓的手,一步步拾阶而上。忽然天空落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少年跟着师傅,脚步虔诚。走了没一会,青莲道人突然蹲下弯着身子,说道“上来,我背着你上去。”
申屠白晓扭捏的说“不要。”
师傅指了指上山的阶梯说“上山阶梯十万步,你会累趴的,我可不想到时候再背你。我背你一路,等走到大半了,你在自己走。好不好?”
申屠白晓想了想,还是趴了上去。师傅的青色道袍很软,很暖和。
青莲道人背着申屠白晓,走的很慢,大雪封山门,也洒在这师徒身上。
申屠白晓突然说道“师傅,我求你一件事情。”
青莲道人颠了一下,将申屠白晓背的更高,“你说吧。”
申屠白晓咬着嘴唇,缓缓说到“封我记忆一旬。”
青莲道人也不问为什么,点头答应“好,依你。”
二人无言,唯有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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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峰山上石屋中,一位白胡老道睁眼,看到如此风景,不由一笑。抬手一股清风飞去,拍落申屠白晓顶着的白头雪,也让少年终于放下心事沉沉睡去。
留下两行青纸,送往主峰大殿和山下竹屋。
在地上刻下八字,“抬头已是三月,睁眼恍然一生。”
便再无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