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午坐在第一排最显眼的位置,

油灯正好能映出他的动作。

他腋下鬼手伸出来,牵引着一根根得自‘鬼匠’的缝线,确实在缝合着一个黑漆漆的物什。

眼下,

随着苏午越发频繁地展露能力,

灶班子上至李岳山,下至众师弟师妹,皆对苏午的鬼手见怪不怪。

如今让师父大皱眉头的,

也并非鬼手本身,

而是鬼手在那里做些花里胡哨的动作,搅扰了他的谈兴,让他无法对弟子们传道授业了。

“师父,

我近来发现,牛皮、羊眼、猪肠、雄鸡卵、马鞭这几样东西,或可以容纳厉诡气息,或能让厉诡气息流经,由此想到咱们的五内罐,内里也是以铜铁制造出了脏腑,供厉诡诡韵流转,

以测算厉诡命格,但或因铜铁筑造的五脏,并不能契合厉诡诡韵,

导致测算出的厉诡命格经常不做准。

甚至许多时候根本测算不出来,

所以就自己用那几样材料,又做了这个新的五内罐出来。

——用这些得自鬼匠身上的缝线,

可以迅速风干这些东西,让它们保持长久不腐。”苏午早就把东西做好了,就等着师父注意到自己,当即就对答如流道。

他说着话,走到炕头,

把手里黑乎乎的一个罐子递给了师父,

继续道:“我观端公法以稻草人为所谓的神灵替身,请神降旨有感,因而让这件五内罐,既可以收集种种沾染了厉诡诡韵的物品,吞吐其物来测算命格,

亦可以将之安放在厉诡出没的地方,

用之来暂时困住厉诡。

之后只要往罐里投入契合厉诡命格重量的收魂米,五内罐就会把收押了厉诡的收魂米‘拉’出来,比从前经常需要送米,夜夜等候,经历诸多凶险要方便得多,

也安全得多!”

见大弟子神色平静地说出一番话来,

李岳山的神色却怎么都平静不了。

他接过苏午递过来的黑罐子,

嘴里不停道:“这都被你做出来了?这也能做出来?阿午,这件东西出来,不知道多少灶班子的送米人能因此活命哩!

若将此物分发到天下各地,普及到百姓手里,

也能解他们一时之困啊!

这是道护身符啊!”

师父翻来覆去地查看改良版的五内罐,

新版五内罐,依旧是一个铜筑虎头的样子,虎头形象与婴儿常穿的虎头鞋颇相似,显得憨态可掬。

虎头外面蒙了一层黑漆,

使人看不出它原本质地,

其嘴巴上有个拉扣,可以将嘴巴开合,塞入种种事物。

塞入与厉诡相关的物什以后,

便可以在老虎屁股后面接一张纸,等着它拉出来相应的厉诡命格。

同样的,

厉诡亦可以从‘五内罐’的口中钻入。

火炕上睡觉的老道士,此时也一骨碌爬起来,凑近李岳山身后,伸着脑袋去看苏午改良过的那只‘五内罐’。

他看着看着,忽然一把将那只五内罐夺走,

师父扭过头去怒视着老道,

便听老道说道:“我试试,我试试管不管用!”

说着话,

老道抽出了自己拿半截桃木剑,

将桃木剑对准五内罐,屈指在剑身上一弹——一缕诡韵便自剑上流转出,这时,五内罐的虎口中倏忽传来一股吸力,直接将那缕诡韵吞了下去,

李岳山也顾不得与老道争执,

连忙拿出一张纸条,

塞入五内罐屁股后的小孔里。

不多时,

一张勾画着厉诡命里道叉的纸条就从小孔中被‘拉’了出来。

师父还未来得及查看纸条上的命格,

老道劈手就将纸条夺了过去,不等师父发怒,老道直接便道:“这纸条上记录的是我关押的厉诡命格,乃是本门隐秘,怎能被你看去?”

他这般言语,李岳山反倒无话可说。

任由他查看过纸条,并将纸条在油灯上焚烧成灰烬后,

李岳山才向老道问道:“怎么样?这五内罐测的准不准?”

“准!”

“很准!”

“那便是好!”李岳山闻言大喜,连忙躲过改良过的五内罐,端详了一番后,他将五内罐小心翼翼地收好,转而又赞了苏午几句。

冷静下来以后,

李岳山才发现这改良过的五内罐,

想要普及同样难度很大,

且不提此物是以鬼匠针线进行缝合的,

仅仅是苏午提到的那五样材料,如何使之长久不腐都是个很大的问题。

并且,这五内罐需要外面包一层铜壳,

铜壳的重量不会少于三百钱,

光是五内罐表面包裹的这层铜壳,就会让许多贫苦百姓望而却步。

想明白这些,李岳山仍没有气馁,向苏午说道:“饭总是要一口口吃的,路也是要一步步走的,阿午能将五内罐改良到这种程度,已经甚为不破了。

总有后来者,

可以将五内罐一步步改良,普及于天下,

并不急于这一时。”

苏午点了点头,

未说其他。

作为后世来的人,

他更清楚,

历史不是递进向前发展的,

而是一个螺旋曲折向上。

明以后的那个朝代,完全的封闭、禁锢,终于造就了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

许多传承的断绝,

或许就在那个时代。

苏午并不寄望于后来者能改良五内罐,

只希望这件东西能在阴喜脉灶班子手中,最大化地发挥作用,让整个灶班子因此受益,传承能在经历过清以后,仍不至于断绝。

阴喜脉灶班子又添了一件关押厉诡的利器,

师父甚为高兴,

他下了炕,

从靠墙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箱子来,

将木箱子打开,

一锭锭微微泛黄的银锭、散碎银角子、几串铜钱就被油灯映照得发出光芒。

众弟子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师父将木箱里的银钱都倒出来,

不知从何处又摸出来一杆小秤,先把银子称了重,又将铜钱数过,都整整齐齐地又码放回木箱里,上了锁,才对众弟子们说道:“嘿嘿,咱们灶班子今时积攒的银钱,须有七十多两了,

连铜钱也有十余贯!

咱们还有一匹正值壮年的挽马、一匹马骡、一匹大青驴,

那骡儿还怀了崽子,下了崽子要能养大,又是一匹好畜力!

现在家产丰富啦,

老汉预备着,咱们再沿着茶马道走一段,再积攒些收魂米种,就往回折返——回织锦山去,那片山里有个地方挺不错,连着官道,交通也便利,

届时咱们就在那里起一座灶庄,

买一些庄田来栽种收魂米,救济百姓。

……”

师父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对未来的希冀,

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到时我们也能有自己的房间吗?”李珠儿插话道。

“自然是每人都有!”李岳山笑道,“到时一人一个房间!老汉修好大一个院子,你们在院里练功夫,下午和师兄学习识字……”

“织锦山是甚么地方啊?

离这里远吗?”狗剩懵懂地问了一句。

李岳山微微停顿,

神色更柔和了一些,轻声道:“那是你师娘、师祖们在的地方哩……”

苏午闻言默不作声。

其实于师父而言,

他一生中最深刻、最遗憾的经历,只怕就在‘织锦山’这个地方,但他从未将此事拿出来讲过,以此为弟子们增长阅历。

或许是他还解不开心里的结,

现下还不到时候。

……

昏黄油灯下,

青苗把笸箩放在自己腿上,里面有些线轴、新纳的鞋底子。

她取下手上戴着的铜顶针,小心翼翼地收好,

转而从笸箩筐里找出一个破旧的顶针戴上,长针引好白线,吃力地纳着一只鞋底子,鞋底子上针脚细密而整齐,有种别样的美感。

今夜她做针线活总有些心不在焉,

不时就抬头去看看门口,

见没人走进,便又低下头继续纳着鞋底儿。

终于,

在某次抬头看门口的时候,

手上一时没注意,长针扎破了手指肚,几滴鲜血洒在了鞋底上。

“哎呀!”

她连忙去擦拭鞋底上的鲜血,越擦那血迹涂抹得范围却越多,

小妇人有些懊恼地看着鞋底上的血迹,

心里想着只能等明天将鞋底子洗一洗了。

这时候,

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青苗连忙抬头去看,

就看到李珠儿推开了门,做贼似地返身将门关上,这才长舒一口气,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缓过气才道:“唔——总算回来了,还好未被其他人看到!”

“怎么样了?”青苗抿嘴笑着,往旁边挪了挪,让珠儿坐在自己身畔,

她这时又似乎定下了心,

飞针走线地动作都利落干脆许多,

鞋底上的针脚愈发细密而整齐。

“师兄叫住你,

和你说了什么呀?”

“嘻……你猜?”李珠儿冲青苗做了个鬼脸,故意逗弄对方道。

“若不愿意说就算啦。”青苗低头绣着鞋底子,越发专注了。

李珠儿本想着她能接自己的话,

自己才好向她诉说,

未想到对方根本不搭她的茬,

顿又觉得十分无趣,

捡起笸箩筐里的鞋底子看了看,也拿了针线去缝,缝了一阵儿,又向青苗说道:“大师兄今天和我说……”

青苗悄悄支棱起了耳朵。

“我身上先前冒出了黑火哩,

他让我试试看,能不能自主操纵那黑火。

但我不敢轻易尝试,

第一次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道黑影,好吓人,

他便说,明天看顾着我,让我放心大胆地尝试,发现了什么都及时告诉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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