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课结束,坐在座位上的贺天然并没有着急离开,他整理完笔记,正准备在图书馆的工作群里请个假。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

“贺大少,晚上有空吗?约个饭啊。”

贺天然抬起头,是一张陌生的男性面孔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

说起来惭愧,他们这一届金融专业三个班百来号人,一节大课什么学弟学妹,工商管理,市场营销专业的同学也都会来蹭课,阶梯教室坐得满满当当,他是真不记得眼前这个男人是谁,只是瞅着眼熟。

兴许是察觉到贺天然脸上的迟疑,对面那个陌生同学很是上道,适时补充道:“我的错,忘了介绍,我是金融2班的班长,孙乾志。”

对方友好地伸出手。

贺天然这才想起,他就是郭淮口中这一届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人之一,以前学院里的篮球对抗赛,自己还跟他一起打过球来着。

不过孙乾志似乎跟贺元冲走得近些,毕竟之前的贺天然,完全不会去在意什么人际交往。

贺天然同样是伸出手,跟他相握了一下,假熟络道:“老孙嘛,我知道,对了,你们学生会马上换届了,我听说你作为竞选人,很是众望所归啊。”

孙乾志一怔,随着摆摆手,笑道:“什么啊,学校的工作烦得很,净是做苦力了,跟贺少比起来差太远了。”

贺天然同样谦虚道:“大家都是同学,哪有什么好的差的,老孙你这话说得见外了。”

两人的对话,极其符合当代青年的社交流畅,相互吹捧了一番后开始进入正题。

“对了老孙,怎么会想到约我吃饭啊?”

贺天然对自己前排的座位抬了抬下巴,孙乾志意会,随即坐到那个位置上,半扭过身体,说道:

“贺少,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情况是这样的,这不是学校马上就秋季运动会了嘛,由于咱们学生会外联部的几个合作方对前几次的活动不是很满意,所以对这次运动会就不是很感兴趣,现在我们这边搞得焦头烂额,贺少如果有空,晚上能不能赏脸吃个便饭啥的,给兄弟我指条路啊?”

大家同学都三年了,想要认识一下这种客套话说出来委实有点晚,而且听上去很假,孙乾志干脆是开门见山。

贺天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想让我帮你们外联拉赞助啊?”

孙乾志点头。

“想拉多少?”

“当然是……多多益善啦。”

“你最好明确一下。”

“二……三十万。”

贺天然当即吹出了一声口哨,打趣道:“哇哦,数目不小哦,老孙你给自己定的目标还挺大的。”

孙乾志苦恼道:“没办法,咱们港大二十个学院,五十几个院系,本科的同学加上研究生博士啥的,校级活动需要的人力物力,确实是要这么多的。”

他的说法倒也合理,港大这种一流大学的运动会自然不会弄得太磕碜,但贺天然心中还是估算了一下,觉得这个数目还是多了些,说到底,这无非就是学校运动会,需要用到的场地与运动耗材,学校里都有,所以光这一块的大头就省下了不少。

贺天然也懒得去深究这里头是怎么一个算法,他们都是学这个的,真要做预算,凭借港大的名望,五十万,七十万的规格都能给你做出来,而且每个条目都清清楚楚。

当然,账大家都会算,学校的品牌溢价也有,能不能拉到赞助,就看他们外联部的本事了。

“怎么不去找我弟弟啊,我记得你跟他玩挺好的。”

贺天然突然问道。

孙乾志在教室环视了一圈,觍着脸道:“这不是今天没见着他么,只能先逮着你问一下了呀,贺少怎么样?晚上搓一顿啊?”

以前学导演,起码还有像黎望这种坚守己见,追求梦想的人,但现在身边搞金融的这帮同学,贺天然就没见过脸皮薄不上道的。

“老孙,我话说前头,我可能帮不了你忙,而且还让你破费,这样不好吧?”

贺天然笑着说出这么一句。

孙乾志想也不想,当即道:

“嗨呀贺少你说这些,大家认识认识也是好的呀,贺少你以前可太低调了,谈不了事大家伙就直接玩呗,从前想认识一下,我都没有什么好机会,这次要是贺少赏脸,晚上我就做东,怎么样?”

贺天然想了想。

“行啊。”

孙乾志满脸喜悦,站起身:“得嘞,晚上我就来安排了啊,对了,到时我们外联部可能也有几个同学会来,贺少不介意吧?”

“不介意。”

这是在试探贺天然的社交程度,这种情况,要是能接受外人来参与,那么八成到时来的就是几个女生了,要是清一水的罗汉局,那还谈个屁的指条路,真当哥们聚会呢?

……

……

中午在就近的食堂吃了饭,贺天然回到寝室小憩了一会,临近下午,他才姗姗来到考古文博学院。

这学院是港大二十个学院里最小的一个,也是少数能在港大校园里,看到以中国传统建筑风格为主基调的学院。

但别看它占地不大,其实从前这里是归属在历史学院系统下的,后来据说因为用钱太多,被分了出来成立了独立学院……

港大在考古,文物这方面的专业是肯定没有北方京城那边强,毕竟港城都没有多少年的历史,但在南方,这里就是最顶尖的考古历史学府了,而且录取分数线相较什么金融,建筑之类的强势专业,那真的不算高,五百九十几分就能考进来。

可即便如此,考古文博学院的学生,还是肉眼可见的凋敝啊……

贺天然在学院楼前见到了曹艾青。

对方这时正跟一个穿着汉服的女生聊天,见到男人走过来,那个汉服女生打望了一眼,然后就嘻嘻哈哈的跑开了。

贺天然的视线跟随着那个跑开的姑娘去了一段,问道:

“怎么个情况啊?”

曹艾青撩了撩耳鬓的发丝,“想让我等会如果可以,帮他们汉服社拍几张照片。”

贺天然望向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我看挺靠谱,你可以试一下啊,这种事,我觉得你们姑娘家还是挺感兴趣的吧?”

“走了。”

姑娘懒得理他,丢下这么一句后,便是转身离去。

说起来,温凉与曹艾青的穿衣风格及长相性格,完完全全就是两个类型,前者的穿搭更注重个性化的表达,无论是平时偏中性的酷girl风,还是偶尔会大展身材的辣妹风,反正第一眼看上去,留下的印象就是这姑娘,绝对是一匹烈性十足的胭脂马。

可曹艾青不一样,她本身的穿衣风格更倾向于一种“氛围感”的营造,是那种懂得点到为止的美,加上外人对她的观感大多以清冷为主,不似温凉那般有着凸显的性格,所以她很容易就能跟所处的自然环境融在一起,这绝不是什么泯然众人,相反,她在的地方就像自带一种朦胧感,如同云雾,她就在云雾中若影若现,不可方物。

这种性格与长相,还真是蛮符合东方古代审美体系的,就连贺天然,也有点好奇曹艾青穿上古装是个什么模样……

五分钟后,两人到了曹奉尧(曹父)的公开课教室,现在课程已经开始了,所以二人只能从后门悄悄进入。

金融专业光是一节大课就又有百来号人,甚至还有不少蹭课旁听的,而在考古专业,一节荣誉教授的公开课,来听课的人却少得可怜,连早上一半的人都不到,这足可见如今类似考古这种冷门专业的人丁稀薄程度了……

“我还记得我年轻时候在西安那边,碰见一桩需要配合基本建设的发掘工作,这种事情无非就是建筑工程打地基的时候挖着墓了,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挖掘工作是很细致的,耗个十天半个月都算快的,,但是施工方等不了啊,他们几天就建好一层楼了,可我们墓门都没打开呢,所以他们在工地上就拉起一条横幅,大体意思就是活人要跟死人争时间,催促我们快点。”

此刻,曹奉尧正在讲台上说着一件往昔的趣事,台下笑声一片。

曹艾青与贺天然弓着腰,找了个靠后的座位,不过教室里本来也没什么人,所以躲也躲不了,曹奉尧那双带着眼镜的慧眼就这么跟着两人的行动游移了一会,没有拆穿,含笑继续讲课。

“兴许啊,是我这行做久了,多少有些因果在身上,我呢有个女儿,很小的时候就确立了自己的志向,说要学建筑,我心想好家伙,你爸我负责给死人拆房子,你就一心给活人建房子,我们这一拆一建,这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台下又是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刚坐下没多久的曹艾青耳朵都红了,不过此时也没人回头看她,看样子这些同学并不知晓曹艾青是台上教授的女儿,趣谈里的正主。

贺天然听了这事儿同样是乐不可支,调侃道:

“曹叔叔一直都这么风趣吗?”

曹艾青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曹奉尧讲课很有趣,一些枯燥无味的考古历史与专业知识被他结合自己经历说得妙趣横生,他的辞藻谈吐都恰到好处,没有那些老教授的老成持重,也没有那种自持行业地位,表现出的盛气凌人。

和蔼可亲固然是很重要,不过曹奉尧在讲课期间无意间流露出的那种修养与学识,对于自身职业的那份热爱,才是最让人着迷的一点。

“无论是历史还是考古,在那些动辄百年、千年的岁月面前,我们都是新人。”

已到中年的教授如此告诫着自己的后生晚辈。

他从春秋礼制说到满清八旗,从未开墓的秦始皇陵,说到了法门寺地宫里的真身舍利,这些全都是第一手资料,内容可比什么盗墓震撼多了,贺天然渐渐听得入迷,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曹奉尧的那些亲身经历。

眼下,他正谈起自己发掘的一处宋墓。

“同学们,你们要知道,考古这项工作,不光是要让一些尘封在地底的物件重见天日,我们更应该做的,是让今人,更加了解往昔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与文化,因为这是传承,是天大的事。

就拿咱们中国一句古话举例,叫作‘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意思我想大家都能明白,无非就是生要在一块,死也要住一起,可是古时,真实的表达方式又是如何的呢?

前几年,我在湖南带队,发掘一个北宋的墓葬群,其中就有这种实例,一对夫妻合葬在了一起,有两个墓室,可惜的是已经被盗过了,并没有什么珍贵的器具出土,但有趣的是,经过我们这些考古人员的勘察,发现这两个独立的墓室之间,有一扇小窗相连,有同学知道这扇小窗的意味着什么吗?”

曹奉尧和煦发问,台下有个男生,兴致勃勃当即说道:

“盗洞?”

中年男人摇摇头,笑道:“不是。”

说完,他的目光不由飘向了自己女儿与贺天然处。

台下的贺天然结合前后文想了想,举手说道:“是……墓的主人生前故意这么设计的?”

曹奉尧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贺天然挠挠头:“因为您刚才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可例子却是是两个独立的墓室,如果就这么隔开,总感觉人死后也是各干各的,就……差点意思。”

太专业的词儿,贺天然也说不出来,可好歹书也读了不少,对中华传统的一些思想与审美都有积累,所以他能很快凭直觉,发觉出一些蹊跷。

曹奉尧满意地点点头,揭开谜底道:

“没错,其实说白了,就是这么一个道理。这扇小窗,我们把它叫作‘过仙桥’,它是古人‘事死如事生’观念的产物,寄托了夫妻两人活的时候在一起,死了也要再续前缘的美好愿望,在两个墓室的中间留一个窗口,两个恩爱的灵魂躺在里面就可以聊聊天,甚至还可以串串门,这让我想起一首歌,叫《死了都要爱》。”

台下响起一片对于千年爱情的惊叹与对最后幽默的笑声。

曹奉尧双手负后,在讲堂上踱着步子,循循善诱般地朗声道:

“同学们,不要觉得考古是一件很阴暗的事,一想到合葬,就想到古代帝王的殉葬,历史中固然有许多封建的糟粕,但亦是有人间真情,美好愿景的,这就是历史带给我们的温度。

可能在大家的印象中,古人很少有对自身情爱有着很强烈的外在表露,乃至于现在,我们东方人之于西方人来说,对感情的表达也相对内敛和含蓄很多,这就是受到历史文化影响的特征之一。

可是,大家听了刚才的事例,若不是我们考古发现,大家还会觉得老祖宗不懂表达,不懂浪漫吗?

古时苏武就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不怎么说‘情爱’,我们说‘恩爱’,大抵就是爱到深处变成了恩,你予我一份,我再还你一份,你来我往,就这么相濡以沫了一辈子,如果有幸,死后在一起,我们还想有下辈子。

恩爱两不疑,是为一身,相互思量,是为一心,二者合一,夫妻二人可算一人,这难道不是浪漫的一种表达方式吗?”

教室里的同学们顿时是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贺天然听完后更是感触良多,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曹艾青那么向往父亲母亲的爱情了。

他的脑中思绪万千,他想起跟两个女孩相处时的不同之处。

如果说,温凉的爱情观,像是一首热烈缠绵的歌曲,那么曹艾青的爱情观,就是一章平淡隽永的诗篇。

诗与歌,山与海。

忽然感受到身边的目光,贺天然转头看去,曹艾青已是凝望着讲台上的父亲,跟着同学们拍起手来。

“留仙桥”到底能不能让两个人的灵魂沟通,得以再续前缘,贺天然不清楚,但若把这个一半静默的世界比作一个巨大的墓地,那么老天爷,确实是在他与曹艾青之间,开了一扇窗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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