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酒是一门苦差事,要背着十几坛酒在镇子上溜达,可不是什么容易事,但吴念很庆幸有这门差事,因为总比待着屋里头要实在些。

可能是因为今天是小集的原因,一般人家都起的要比平时早了许多,所以送酒一事倒也不必像铁匠铺那般放在门口,可以亲手送到买家手中,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推着满载菜果板车的马大婶向吴念问了个早,硬是要强塞给他一些果子,说是拖他的福,喝了他家的酒,家中丈人的腰最近也不怎么疼了。吴念想要拒绝,但实在拗不过马大婶,马大婶的嘴仿佛就是开过了光,他也只好顺了大婶的话,从车子上挑了一个成色一般的青果,说道:“这就够了,如果大婶你真要谢的话,就去谢谢家中的那位,我只不过是个跑腿的罢了。”

大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继续推着板车赶集去了。

……

日上三竿,他从南边的小井巷出发,跑了大半个镇子,终于是送完了竹筐中七八坛松酒。

期间也有许多人家向吴念示以好意,他尽可能的都给拒绝了,并不是他不稀罕别人的好意,只是这酒,并不是他自己酿的。

送酒的途中,每当他感觉力不从心,很累的时候,他都会瞟两眼手中的黄油纸包,像是满血复活一般又充满了力气。

晌午时分,竹筐中的松酒已经送的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了五六坛,这几坛酒的人家都是住在小镇东边,因为离得比较远,这几坛酒,只能留到午后再去送往。

他来到小镇中央这几条巷弄,显然要比他们那边热闹的多,有钱的人家都住在这个地段,而这些有钱人家,非要比较一番的话,要数言家的家底最为雄厚。

言家是清河镇的老门户,起初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不是住在这中间市集边的繁华地段,而是住在西南小井巷的一个生活一般的小户人家。这其中缘由还是因为言家长子言辰天资聪颖,九年前偶然一次机会,受得剑宗一位长老青睐,有了修武的前程,不负所望,在宗门里出类拔萃,并博得长林郡郡主的欢心,成为了长林郡马爷。

正是如此,言家从小户人家一举成为了大户人家,但是言家的当家人言润并没有想要搬到城里借着郡马爷之势,飞黄腾达的意思。而是就在了清河镇做着小本买卖,这才有了现在的言府。

穿过摩肩接踵的闹市,吴念来到言府外,抬头看了看头顶镶着金边的大门匾,又别眼瞧了瞧红漆大门两侧那嘴巴能够把他吃了人的大石狮子,好不气派。虽然也不是第一次来,但是每次都会被眼前的架势所感触,心里想的还是那一句,“不愧是大户人家。”

言公好酒,好各式各样的酒,唯独好老吴家的松酒多些,这是小镇上人尽皆知的事情,正是如此,“老吴家的酒才能广为人知。”

虽然有钱,但老吴家的酒可是有着铁板一样的规矩,十年来都是卖二十钱一坛,而这,还需要提前出钱预约,如果没有预约,就算出再高的价钱,那也是不会给去送的。当然,这规矩并不是吴念定的,而是他八字不合的父亲吴牧定的。

吴念敲门道:“有人么?”

来开门的是一个面生的麻脸少年,身材与吴念相差无二,岁数也该是如此,他身穿一席精致的紫色锦袍,松垮的肩上挂满了金链子,一副慵懒的贵人相。

上下扫了一眼背着竹筐的吴念,随后便捏住了他的鼻子,露出特别不耐烦的表情,嫌弃道:“有屁快放!”

出来的是一位生人,言语还如此不堪,吴念并没有稍加理会,指了指屋里,平声道:“请问言伯可在?”

“哪个言伯?”

“自是言府当家,言润。”

“你管我家丈人叫言伯?”从吴念口中听到言润两字,麻脸少年直接就是横眉竖目,丢出几条金鱼,“我家丈人名讳岂是你这种人可唤的?去…去…去,拿上这些给老子滚蛋。”

“丈人?”吴念为之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又压下去,他没有理会少年丢下来的金子,连看也没有去看一眼,继续道:“我来找言伯,麻烦公子公子告知一声。”

言伯两字在麻脸男子听来分外刺耳,他伸手拍了拍吴念的脸,“老子今个儿心情好,你这乡野村夫,最好给我识相点,惹恼了我,天王老子看来也救不了你。”

“我来找言伯!”

“趁我还没动手,滚……”麻脸男子怒喝。

“我来找言伯!”

“发生什么事了?”

麻脸男子无可忍耐,就要撸起袖子教训吴念一顿,却被屋里传来的声音打断。来人是一位年迈已高的老头,紧张的上气接不上下气道:“怎……怎么了,是谁惹……惹了小王爷如此生气?”

“哦,原来是阿念啊!”老头缓过气来,朝着麻脸男子陪笑道:“小王爷,你误会了,这只是每次来送酒的小子罢了,算是老爷的旧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容他这一回。”

“送酒的小子?还未曾见过送酒的小厮这么没有眼力见!真是晦气……还不给快滚开。”

“来,阿念,快给小王爷赔个不是……”老头使了使眼色。

“不用了,并不想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有失身份。”还未等老头把话说完,小王爷就摔门而入,嘴中不停地谩骂着,“晦气”。

老头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拿小王爷一点办法都没有,就与吴念道:“阿念,进来坐吧,老爷很快就回来了,还有刚才你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么,他可是长林郡的小王爷,快随老头子进去给小王爷陪个不是。”

“长林郡的小王爷?难怪……”吴念讶异,心想长林郡的小王爷怎么会来到这种弹丸之地,不过一想到言辰是长林郡的驸马爷,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好了好了,快进来歇会吧,跑这么久也够累的,而且小姐也回来了。”

听到小姐两字吴念一怔,但还是摇了摇头,递给老头一坛酒,和一个黄油纸包,说道:“张管事,这是言伯要的松酒,还有这……这个是给小雪的,你说小雪回来了,你帮忙转交一下。”

拿出黄油纸包的时候,吴念顿了顿,瞧了一眼张管事和煦的脸,才递到他的手中,也不等张管事说些什么,他就背着竹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言府一家人都是出自小井巷,只是后来有了财路,便搬来了镇中繁华地段。而在十年之前,言家和老吴家可是隔墙住的邻居,关系自然不是一般。

言府一家人倒也是没有像市井上说得哪些有了财路,忘了归路之人。言润喜欢松酒,十年未曾变过,每逢小集大集,老吴家的酒,都会有他的份。而且对于赶腿来的吴念,都会邀上府邸小歇一会,而对于言府的邀约,吴念一般都无法拒绝。

但是今天是个例外,因为言府的千金言墨雪回来了,从那熙国第一大剑修门派回来了。想起十年之前,光着脚丫说得那些大话,他总会尴尬的无地自容。

而如今更别说去见那个当事人了,他可丢不起那人。

……

往东走几里地,吴念来到每次送酒时候的落脚点,青石亭。

青石堆砌,至于叫什么,吴念不得而知,只是习惯性地叫它青石亭。

青石亭的地方不仅要穿过几条狭小的巷子,还要越过没人的蒿丛,所以这里几乎没有人来,称之为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为过。正是这么一个地方,成为了吴念的歇脚点,赶了半天路,实在是累的不行。

吃完大婶给的青果和自己准备的油饼,就一把倒在凉亭的长椅上,呼呼大睡起来。也不担心有人来,这是他送了十年酒得来的经验。

睡得正香,就被亭外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雨声吵醒,望着亭子外的细雨,雨势不大,正想松一口气,想着等一会雨可能也就停了。可是天工不作美,没过片刻,雨下大了,噼啪作响。

“这挨千刀的老天爷,下的真不是时候。”他独自哀怨起来。眼下还有几坛子酒还需要送,这可难倒了他,酒坛只是简单地是用红布木塞封的口,不能沾雨水。

他很想要一把伞,就算是斗笠也行,只要能够遮住竹筐就行。

可是这鬼地方,不用想都不会有人来。

他一直盯着眼前倾盆大雨,但愿能够见着一丝希望,却始终不见人影,这让他从送完酒的念头变成了回家的念头,因为此时的天色已经不早了。

不知何时,大雨中竟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这让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一秒,那明明就空无一人,下一秒就多出个人儿来。

人影就在亭子前的不远处,背对着吴念,因为雨水的原因,他看不太清人影,只能依稀的从轮廓中看出,这是一个女子。

吴念有些欣喜,有些不解。欣喜的是他终于见着人了,不解的是一个女子为何会只身撑伞在大风大雨的天里,站着不动。

与她借伞?

她是一名女子。一人撑着伞在大雨下。

可以让她等一下我去觅个伞再回来还伞,这里离有人处也不远。

可是她是一位女子。

话虽如此,吴念还是选择了去借伞。

今日事,今日毕。他一向如此,如果今天的松酒不能够送完,可能今天一晚上他都不可能入睡,而如果有没有做完的事情,他仿佛就像是被大石头压住心头,喘不过气来。曾经他有一次没有送完今日份的酒,便一整晚都没有睡上觉,第二天早早的就去送酒了。

他很喜欢剑,却没有去学剑,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还有一件未完成之事,也可以说不得不做之事。

“姑……娘……!”吴念唤了第一声,他的声音很小,勉强可能自己觉得已经喊出声来,女子并没有听到,纹丝不动站在原地。

“姑娘……”吴念喊的声大了些。

依旧没有动静,站在风雨中,背对吴念,纹丝不动,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一般。

接连隔空喊了几声,一声比一声高,就像是一个聋子一般,那女子丝毫没有动静。

“前面那位撑伞的姑娘!”吴念最后尝试地喊了一声,他甚至有些怀疑,前面那女子还是不是活人。

正当他打消念头的时候,女子转身了。

她转的很慢,慢吞吞的,就像是一台老旧的推磨机一般,迟钝不已。

她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动手指了指吴念,也动手指了指自己,样子是在说你是在叫我吗?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她却做了很久。

吴念没有心思在意这些,点了点头,也欣喜地朝她招了招手,示意要她过来。

女子没有拒绝,径直走向亭子。

女子身穿一席精致的云纹白衣,她生得貌美,如玉脂般的脸蛋上雕刻着无可挑剔的五官,除了眼睛。她的眼睛只有灰白一片,没有颜色,就连瞳孔的影都未曾得见。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甚至于吴念觉得她是自己十几年来见过最美的女子。

吴念嘴巴大张,如果不是亲手在她眼睛前试了试,吴念真不信一个瞎子能够这么顺利地走到自己眼前。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子,她撑着一把普通到没有花纹的黄油纸伞,背后背着一把同样没有花纹的油纸伞,只是颜色不一样罢了。

她光着脚丫走入小亭,亭子前的三个台阶仿佛就像是看到了一样,吴念还想要提醒,她就已经很轻松就走了上来。她撑着的油纸伞进了小亭子里,依旧没有收起,就这么拿在手中。吴念压抑住心中的不平静,把人叫过来却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敢……敢问……姑娘的名字?”

女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她动作一般木讷,她回答的很奇怪:“你觉得我是谁?那我便是谁?”

奇怪,长得奇怪,讲话更奇怪。

说是奇女子,倒是和怪女子更加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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