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堂庭山,也讨厌姑父你!

大半夜,我喝得醉醺醺,跑到老仙儿的屋里冲他吼。老仙儿正在睡觉,听见我吵,不慌不忙地从床上坐起,手指轻轻一挑,满屋的灯都亮了。我新奇地看了一圈,这法术我也会,但一间屋子放这么多灯我没见过。

看完了,老仙儿已挪到床沿,一脚踩地,一脚踏床,手撑着脸颊,不温不火地看我,听我说话。

我的确有好多话说。

本来我在万妖山,是聪明又可爱的小妖怪,法术学得好,爹娘都喜欢,我想要什么都有人捧来送给我。可自从离家出走,我做什么都不对。黑子不喜欢我,堂庭山的仙子和仙女也不喜欢我,不仅不喜欢我,人人还都要欺负我。

尤其是姑父你,我好委屈地说,摁了我的翅膀还不够,六合簪也不肯还我。堂庭山讨厌得很,我不要在这里待了,你快把六合簪还我,我要下山去啦!

不知道是不是这满屋子灯光的原因,晚上的老仙儿好温柔,说话也轻轻的。他说泱泱你法力还太低,现在出去容易给人欺负。

我立刻顶嘴说不要你管!又说除了你们堂庭山,别人欺负我我才不怕,我都打得过!

老仙儿摇着头,宠溺又无奈地说,在青山镇,你不是给一群凡人小子打了?

我很不习惯老仙儿的语气,一时间恍神想到姑姑。我想姑姑住在堂庭山上,又暗恋着堂庭君,夜里见他的机会一定不少。如果老仙儿都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只怕姑姑魂儿都酥透了。

我又想,虽然咱们鹤是妖怪里最清冷矜持的了,但毕竟担着女妖精的名儿不是,姑姑那时又那么年轻,怎么把持得住。他们两个,一个撩而不自知,一个贼心肆虐,夜深人静的,有没有发生点什么,那还真是很难说。说不定,蛋都抱了好几窝了呢!

老仙儿见我不说话,以为我默认了,就说等你法力高升,我自然放你下山。

我慌忙摆手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高升高升,难道还有个头吗?又想起来导致他怀疑我能力不行的那一架,正是遇上黑子之前故意吃瘪那回,就又赶紧解释说我那是皮痒,正好想找人给松松筋骨,所以故意给他们打,才不是打不过!几个凡人而已,我打到他们投胎十回也拐弯啊,怎么会打不过?

老仙儿给我逗笑了,清风明月地笑,连带屋里的灯火都跟着颤,光影交错,如梦如幻。

我环顾了一圈,流连忘返,问老仙儿,姑父你怕黑吗?

老仙儿说是啊,我怕黑。

我歪着头看他,想不明白。我见过很多怕黑的凡人、怕鬼的妖怪,可独独没见过怕黑的仙人。而且啊,老仙儿他都几万岁了,怎么还会怕黑呢?又不是小孩子。我想不明白,又不知道回他什么,只好耸耸肩,喃喃地说,我不怕,一点儿也不怕。

老仙儿笑笑说,她也不怕。

我又给他笑晕了,晚上的老仙儿是真的好温柔,温柔得像换了一个人。爹说姑姑给老仙儿骗了,他根本不爱她。可是,他这句话里的她难道不是姑姑吗?他提到死了一千多年的姑姑时这么温柔,怎么可能不爱她呢?而且,他虽然把我扣在堂庭山不让我走,可是,他那是怕我法力太低给人欺负,所以硬逼着我学法术啊。能对前女友的侄女这么上心,难道还不能说明他喜欢姑姑吗?

姑父问我,你是不是在找什么。

我才想起来白天老乌龟说的日记本,它说那个叫……东海枣泥……不,不是枣泥,好像是藻泥月饼!呸呸呸!什么月饼,是藻泥复古啦!我酒喝得太多,舌头跟脑袋都不大灵光,死也说不全老乌龟说给我听的那个名词,只好去繁就简,告诉老仙儿我正在找姑姑的藻泥日记本儿。

老乌龟说姑姑的遗物都在老仙儿那,我以为他肯定不会给我,所以虽然都想要,但头回开口,还是只敢提日记本的事。

但没想到老仙儿很爽快,伸手从枕头底下一捞,一个黑乎乎的厚本儿就递了过来。我诚惶诚恐地去接,生怕老仙儿中途反悔收回去。好在他说话算数,真把本子给了我。

我不知道藻泥纸是什么纸,只知道包本子的老牛皮给磨得光秃秃发亮,一看就很有年头。翻开本子时,纸页还哗啦哗啦地响,脆生生的,随时会烂掉一样。我很谨慎,可很失望。

因为本子里一个字儿也没有,乃是本无字天书。

我用一副上当受骗的表情看老仙儿,很气,很不友好,指望他给个合理的解释。老仙儿对我的反应毫不诧异,只是眉眼间突然黯淡了很多,语气也有点悲伤。你姑姑把她们都抹了去。他很无奈地说,声音里透着被人遗弃的孤单。

为什么?

你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

那她别的东西还在吗,都在哪?

你快找出来给我,我要带回去万妖山!

受骗上当的情绪持续发酵,我开始有点出言不逊。他一晚上都好温柔,害我以为他真的对我姑姑很好,但没想到,姑姑恨他恨到一个字也不肯留下!

都没有了。

老仙儿很凄凉地说。

我皱着眉头,恶狠狠瞪了他好久,终于抱着姑姑的日记本走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原来爹说的才是真的。原来九里那老妖婆真的给人骗!她小小年纪,天真又无辜,却给这个活了几万年还怕黑的怂炮堂庭君骗到灰飞烟灭,真是可怜!太可怜了!

爹爹也真是,都一千多年过去了,多少小妖怪修炼成人,多少人修炼成老妖怪,他堂堂一个妖君,竟然连亲姐姐的仇都报不了!太没用了!爹爹简直太没用了!

我很气愤,偷了东山君的酒,又偷了堂庭君的坐骑,打算连夜下山找帮手趟平了堂庭山!

堂庭君是天字第一号大恶人,我泱泱跟你势不两立!

出门前,我指着堂庭仙府的门牌恶狠狠发誓。

路上我太生气,又喝了好多酒,酒喝得过瘾了,人却不知不觉睡着。醒来的时候,才发现给拐到了山顶。山顶上青色浓重,秃毛象绕着圈用长鼻子卷山楂果吃。手底下,晨雾和云海交织在一起,迷迷茫茫一片,好像这世上除了我和秃毛象,再没有别人。没有九里,没有黑子,也没有堂庭君。

我的情绪又开始鬼打墙,此地真是大大的不详!

姑姑的日记本掉到地上,沾到了被秃毛象踩过的红果汁。老牛皮上染了红彤彤的红果汁,像黑衣服上染了血,深了一块,但不显色。我捡起本子来擦掉,红果汁沾到手上,又沾到藻泥做的内页里。沾了红果汁的地方映出红彤彤的字来,虽然只有一行:

我喜欢山顶的红果树,还有那里的云和风,像堂庭君的衣角。

衣角?

我看不懂,这算是九里那老妖婆的情书吗?是的话,那她心思还挺弯弯绕的。

我们家文采都不太好。

爹和姑姑是因为刚一出生就族破家亡,前半生都挣扎在生死线上,后来好不容易妖界复兴,人也已经过了学习的黄金时间。所以我爹经常给我娘奚落,说他是大老粗、武夫。

我爹反正不在乎,还挺高兴。

有一回我妹谈恋爱跟人私奔,不回家,我爹想叫她回来,又拉不下脸,便写了封信,让我带去给我妹。我半路好奇拆开看,差点没吓死,你们知道他老人家写什么吗?呵,直白白七个大字:再不回来打死你!

不怪我娘说他是大老粗、武夫!活该!

可问题是,有一回我娘去西天给老王母过寿回来晚了,我爹等得抓心挠肝,窝房间给我娘写了好长一封信,我只偷看到最后一句:亲亲小宝贝,请你快回家吧。

呃……

当时给我恶心得啊,好几天没吃下饭。一看到我爹那张老脸,脑袋里就自动想起那句“亲亲小宝贝”,简直想死。反正从那之后,我就再不敢偷看我爹的信件了,要命。

在没文采这个事情上,我们曾经无情地吐槽过爹。但爹说,我们那未曾谋面过的姑姑也是这个德行。他们文采不好是历史原因,严格说起来是童年创伤,我们这样肆无忌惮地嘲笑他,是忘本,是对老英雄的严重伤害,还要求我们立即停止。

那是我少数几次从爹口里听到姑姑,所以印象深刻,一直记到现在。

但没想到,姑姑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我看不懂,正因为看不懂,我觉得她文采还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在堂庭山待久了,跟那老仙人堂庭君学的。

说起来,我还没给黑子写过情书呢。

但他给我骂成那样,一定连我的脸都不愿意看见,更不用说什么情书了。我这次连夜出逃,虽然是冲动所为,但也的确是给逼到份上了。我从小到大都过得顺顺当当,一直到离家之前,都没受过什么挫折。这次在堂庭山,算是我六百多年来栽得最大一个跟头了。

但如果拿堂庭山跟黑子比,我还是觉得黑子的事更让我伤心。

因为我骂了他,而那不该是我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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