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场废墟的最中间,是一块凹陷皲裂的深坑。

林九川握着一把刀,好似失了魂魄一般。

他身躯庞大,像是一艘海船上,被风鼓起来的帆。

四周是背着棺材,不断离去的行人,除了众人脚掌,踩过碎石的声音,什么也不剩下。

好一阵,陆无生踩着风从阁楼上而来。

幽蓝的天星刀插在一旁。

苍老的声音响起。

“怎么,想不明白?”

林九川看了一眼陆无生,摇了摇头。

他是个豁达的人,自幼在海边生长,见惯了生死。

今日还在说笑的人,可能下次出海后,便再无消息。

所以这人世间的别离,再正常不过,活着的人需更好的活,才对得起死去的人。

林九川将那柄用船桨磨成的刀架在腿上,好似多年前面对大海一般,抱着这船桨沉思。

又好似当年,决定成为刀客的那个夜晚。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再一次被改变了。

在短暂的“死亡”里,他见到了那座所谓的仙山。

风雪很大,孱弱的陈仲元拖着他的“尸体”,像是海边上的一只寄居蟹。

他在“梦境里”喊。

“林兄,你得活过来,还未成圣呢,别死在这仙山里。”

“你看,这人间的武道是没有尽头的,连仙人也要惧怕。”

“看见那天穹了吗,我曾经持剑在天穹之上,杀得人头滚滚。”

“仙人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对了,你要不要学剑法?”

“我教你啊!”

废墟里的林九川,摩挲着船桨,他依旧不知道陈仲元说的是真是假。

他只知道陈仲元死了,连尸体也不剩下。

只剩一把没了剑鞘的剑,插在皲裂的碎隙里。

陆无生说。

“楼古城快没了,你要不要走?”

林九川默不作声,他站起身来,将身后的石碓刨开。

在斗场的废墟中,挖了一个深坑。

他左右顾盼,却连陈仲元的一片一角都没找到,只好将腰间的酒葫芦摘下,放了进去。

一块块石头被林九川堆砌了起来,看上去便像一个坟包。

他又坐下,捡起一块石头,开始打磨起那把木刀。

以前它是船桨,而后成了一把刀,如今在林九川又一次的打磨下,终于成了一块墓碑。

那是扁平的一块木板,林九川端详许久,终于在上面刻下了一行字。

挚友,陈仲元之墓。

做完这些,他再度起身,像离开渔村的那个夜晚,毫不犹豫的拔出了那柄没有剑鞘的剑。

陆无生的声音在他背后喊。

“你没有时间了,仙人会来!”

林九川并不回话,只是提着那把剑,仰着头走。

像是一个刚刚出海归来的渔民。

嘹亮的渔歌在黑暗中响起,像是粼粼波光推开了海上的迷雾。

“蓝莹莹的水,蓝莹莹的天,天水相连望不到边。”

“唱支渔歌,丢下海哟,溅起浪花一串串。”

“我渡沧海丢了魂哟,你莫念我高山边。”

“我渡沧海丢了魂哟,风调雨顺到明年。”

歌声如海浪般拍来,练了半辈子刀的林九川,在把船桨磨成一块墓碑后。

从此决定,当一名剑客。

……

……

日暮西陲,楼古城恰好被风沙罩住,血红的落日照的天空通红。

呼啸的风声,拍打着街道两岸的木牌,无数的行人匆匆,急着离开大漠。

“地龙翻身了,听从斗场里出来的人说,楼古城要出大事,赶紧逃吧。”

“那地宫陵墓塌了,死了好多人,据说是触怒了这大漠里的亡灵,要降天罚了。”

“这风吹得人不安,我在楼古城这么些年了,没见过这般红的日头,是大凶之象啊!”

不少人收拾着行李,整个城池陷入一种,难言的萧瑟之中。

再加上,无数背棺的江湖客们,在这城中穿行,更令人心头掀起不安。

林九川提着剑,在肆虐的风沙里走,天空迅速的暗淡下来,砂砾大把大把拍着人的脸颊,几乎真不开眼。

“黑沙暴要来了,快走啊!”

街面上很乱,也很诡异。

背着棺的神秘人,在闲庭漫步,做生意的商客,惊惶逃窜。

肆虐的狂沙中,传来一阵呼喊,声音沙哑,好似快死的黑鸦。

那是一名女子,面容呆滞,被一根木桩死死拴着。

嘴角斜流着口水,臃肿的身躯赤果,像一只快渴死的鸭子,对着迎面来的黑风沙不住地喊。

“儿呀,儿呀!”

呼喊声不断,那难听的嗓音,融入周围嘈杂的环境里,极为刺耳。

轰隆隆——

闷雷声在云层里响起,黑云压城,好似要将这座土城给掀翻。B

一旁的商人仓皇地收拾着货物,地面上满是滚落的瓜果以及各种贩卖的小物件。

四周,有女人的尖叫声,孩童的哭闹声,还有商人们的唾骂声。

“货,谁看见我的货了!”

“该死的贼,天杀的贼偷了老子的钱袋子!”

“让开,都让开,黑沙暴要来了!”

“呜呜呜,娘……娘,你在哪儿?”

空气越来越潮湿,这座大漠中的土城,罕见的飘起了土腥味。

痴傻的獾女依旧在喊。

“儿呀,我的儿!”

林九川提着剑,望着这一幕有些出神,他正要向前,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那是一名男子,两只耳朵被人削了去,整个脑袋就好似扁长的棒槌一般。

他在风沙里叫喊着。

“当家的,这只獾女怎么卖?”

那商人仓惶的收拾着货物,大声道。

“你——说——什——么——”

男子只好也跟着继续喊。

“我说——”

“这獾女怎么卖?”

那商人看了一眼四周,又瞧了一眼那快死的獾女,一咬牙道。

“不要了,你牵走吧!”

男子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大步越过那商人的货物,从木桩上解下了绳子,快步来到獾女身边。

大声喊道。

“你——”

“跟着我,明白?”

獾女模样痴傻,依旧念叨着“儿呀,儿呀。”

男子挠了挠头,又朝着她道。

“你,跟着我。”

“我带你去找你的崽子!”

“明白吗?”

獾女机械式的呼喊一下子停了,她抬起痴傻的面庞,直直地望着面前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可男人却懂了她的意思,一边笑了起来,一边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解下给她披上。

“这就对了,跟着我走,要刮大风沙了,在外面会没命的!”

男人牵起绳索,獾女在后,两道身影快速地消失在林九川的视线。

他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阵,将手里的剑裹进袍子里,埋头朝着两人相反的方向离去。

一路上,杂乱的风沙里,他听见了狗吠。

两个男人似乎在和一条黄狗争吵。

“你这老狗,带我们来的是什么鬼地方!”

“我说不能挖这坟,不能挖这坟,你们非要挖!”

“陆停舟,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九条命?”

“说话!你他娘的聋啦?”

两人一狗与林九川擦肩而过,一本线状的蓝皮册子不小心掉落在他的脚边。

林九川不由得驻足,从地上拾起,转身看去却已经见不到那两人一狗的踪影。

他看向那本书册,之间上方写着五个大字。

贺知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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