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悄说,她追了夜千城十八年,始终未能追上他的步伐。

孩提时,她为了捉一只灰蝴蝶而跑半里路;年少时,为了一件喜欢的衣裳,奔走大半个城镇;及笄后,为了追逐心爱的人的脚步,四方游历;现在为了平平稳稳的生活,她甚至愿意回到东冥,向父皇请罪,求他随便赐予一段姻缘。

从青涩少女到不惑妇人,心累了,身体也累了。

人上了年纪,总会有些年轻时达不到的感慨与心境。

我颇有同感,与她饮酒,醉至天明。

醒来,一切虚幻的美好假相皆随着日光耀目的这刻,化做一个美梦,逝了。梦中赋怀渊踏月而来,许我生生世世无忧,浅笑淡然,低首轻语。醒来烟消云散。

要不是满屋空坛,我当真以为连绫悄,都是我的一场忆梦

“嗷”

屋外蓦地传来一声龙吟,极为耳熟。

我头痛欲裂,扶墙而起,四处相望,绫悄仍在一口接一口地豪饮,见我醒来,递给我一只空酒杯,招呼我继续喝。我接过酒杯,绫悄替我满上一杯清酒,我们相扶着摇摇晃晃走了出去,推开月殿大门,丈余长的白龙盘旋在月殿门前的梨花树上,仰天长啸。

“哟,小白龙,您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啦九重天的饭不好吃呀”

我将手中酒盏在虚空抡了个半圆,似春楼老妈子一般接待白龙。

白龙见到我,化为手臂长短,飞至我面前:“女主子,主人灵源正在消逝。”我心被狠狠揪起,伸出五指掐住白龙的脖子:“你刚才说老赋怎么了他出了何事灵源正在消逝是什么意思七年来他身体健朗,并无疾病,何以才离开几天就损了灵源白龙快给老娘说话呀你想急死老娘是不是”

绫悄幽幽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小月,你倒是给它机会说啊再掐,它就成蛇了。”

我蓦地一愣。白龙双眸瞪得像铜铃,舌自口出,尾垂于地,我的手还死死掐在它的颈间。

“啊抱歉,我一时心急。”我忙松了手,在它脑袋上抚了抚,轻声道,“老赋到底怎么回事”

白龙缓和了半晌,这才道:“帝尊进堂庭山找仙草为玉藻补灵,哪知那堂庭山中不得使用仙力,神仙进去瞬间变得跟凡人一样,山中阻碍颇大,帝尊未取得仙草,带了一身伤回来,至今昏迷不醒女主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我单手把玩杯盏:“你再给老娘说一遍”

“帝尊未取得仙草,带了一身伤回来,至今昏迷不醒。”

“前一句。”

“堂庭山中阻碍颇大”

“再上一句。”

“帝尊进堂庭山找仙草为玉藻补灵”

我沉了眉眼,将酒杯高高举起,冷声道:“你说他找仙草为玉藻补灵”

“明日帝尊要迎娶玉藻为后,这事,女主子不知晓这桩婚事七年前便已定下了,其、其实我也是不大赞成这门亲事,女主子与帝尊都生了儿子可是男子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何况他还是六界之尊。”

“砰”

水晶杯撞到白玉石上,激起千层气浪。

浑厚的青色灵力温和着水晶碎片,将月殿的大门震得粉碎。我站在千万片破碎的残骸里,无悲无喜,空了心。

绫悄愣了愣,一把抱住我:“小月,别难过,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何必单恋他一人虽然他是神仙,长得也挺俊朗,可是也不能如此不负责任,有了娘子和儿子,还要去外面找什么仙药给旁的姑娘补仙灵,还要娶那姑娘”说到此处,她脸色刷一下白了,一脸惊愕地望着我,缓缓抬手,摸了摸我的右肩,“小月,你、你的右手呢”

我扯了扯嘴角,笑道:“被我自己给砍了。”

“一碰面我就晓得你不正常得很当真是傻啊纵然他有负于你,你也不该自残,轻贱自己的身体呀你瞧我,二十年了呵呵,我天为盖地为床,餐风露宿二十年,只与夜千城见了几次面而已,我都未曾因心伤而伤害自己的身体,你至少还有儿子呀。你儿子多活泼、多可爱他可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呀”

“是啊,我还有粥粥。”

我点点头,把空荡荡的衣袖从绫悄手里抽出来,面无表情地转身。

白龙在身后唤我:“女主子,您不去澈华殿瞧一瞧帝尊么”

“人微言轻,去有何用”

“您在帝尊心目中的地位三界无人能及”

“是嘛。”我转头看了它一眼,又回身迈步,“白龙,既然你走了这一趟,我自当要给你些面子。不过,我现在只是一介废人,怕是帮不到你什么忙”走到里屋,从架子上拿出一个水晶瓶出来,凝仙力为利刀,划破左手手腕,接了整整一瓶血,递给白龙,“帝尊他老人家自身也中了仙灵咒,想必用不到我的这点血,你将它带给带给玉藻罢。若真有事,帝尊他老人家昏迷不醒,也不方便取血。”

“玉藻仙根不净,配不上帝后之位。”小白龙接过水晶瓶,眸里水气氤氲,“女主子,您永远是吾心中的帝后,唯一的,无可替代。”

赋怀渊那日在招摇山说:“长相思月,无人可替。”绯红的容色,淡然的语调万丈金光与白雾相映相衬于他的身后,间有荷花隐在云雾之后,香风迎面而来。

这一幕幕,随着白龙的声音,涌现在我的脑中。

好一个无人可替呀

才不过几天光景。纵然赋怀渊与玉藻之间有多么大的情分,纵然不想叫我知晓半分,可是这婚事能不能过一段时日再举行啊非要让人甜蜜七年之后,猛然狠狠割上一刀,再散下一把红辣椒么

“女主子,您还随吾去澈华殿么”

白龙飞身腾了丈远,又回头来询问我,绫悄砸了一坛子酒过去,怒吼:“去干嘛抢亲啊”

“吾告辞。”白龙生生挨了这一重记,顿了半晌,扭头走了。

我拉住绫悄,“你刚说什么”

“怎么了小月你该不会是难过得傻掉了吧”

“你刚说抢亲”

绫悄“啊”了一声,左顾右盼,装作无辜,“没、没有啊,我没说让你去抢亲啊。”

“嗯。”我眯着眼,拍拍她的肩膀。

她笑笑,将我抱了抱,道:“小月,我决定了,我要去找千城,我要问他,这些年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这痴情女子,喝酒前还说要放弃,醉后醒来便又重燃了斗志。

我走回酒窖,整个人趴进酒缸中,喝了一大口:“绫悄,你昨晚才说过,这十八年是虚度了光阴。”

“努力过、经历过,总会在心底留下痕迹,怎能叫虚度”绫悄站在我旁侧,身姿铿锵大气,言语灼灼,“丢了东西,方圆百里便可寻得;丢了爱人,那便是天涯海角的相隔。”

“自古情爱两心相守”

“不是一厢情愿,对么我可不愿如你们这般生生错开。”许是见我面色不大喜庆,她勉力开口劝慰我道,“你们之间定然有什么误会。嗯是不是你不大像女子,整日舞刀弄剑吓跑了他,唉,那叫玉藻的姑娘是什么性格啊”我未答话,低头用酒将自己泡着,听绫悄唏嘘,“小月,我以前总希望快些长大,长大后就可寻觅自己的梦想,追求心中所爱,可是长大后我才发现,让人变得强大的那份执着,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一点一点地消散这究竟是因何而起不够成熟的我,不愿放下这仅有的一点念想,不愿意”

我抬起脑袋,长发被酒染湿,满身留香。

绫悄将我额前一缕乱发别于耳后,笑道:“没有希望,也莫要放弃。这是人之所向。小月,很感激你收留我一日一夜,我要走了。保重。”

我点点头,她转身,远去,仿似破茧的蝶,透彻的言语道尽天下万般苦恼。

我将脑袋继续伸进酒坛子里,窒息感令我无比痛苦,双眼泛花,无奈地从酒水里出来。

“抢亲嘛”

喃喃自语,伸手抹去颊边流淌的酒水,舔了舔。

酸涩

绫悄与白龙走后,我将月殿的大门重又修好。

思绪空空,形体空空,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愿去做。拉上帘帐,来到浴间,泡了个热水澡。自赋怀渊走后,我还未认真梳洗过,

泡着泡着,居然睡熟了,等醒来的时候,水已冰凉,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

右肩奇痒难忍,我动了动身子,左手去挠,蓦地大惊,遂抬了抬右肩,有东西撞在了水池边的白玉石上,生疼。我瞪大双眸,低去望,空荡的衣袖里,长出了一截新的手臂。

是手臂我的右臂又重新长出来了

老天爷,您是可怜我区区残破之身不可能抢亲成功,所以御赐我一双强有力的臂膀么

去他的悲伤

老娘要重燃斗志

从来都只有我不要别人的份。赋怀渊要娶玉藻,老娘就要风风光光地把他“休”了,再“嫁”出去老娘从来都不是一个要人怜惜的弃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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