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无边无际的火,欢呼雀跃得将我包裹着,燃烧着。

老和尚此刻就在我怀里,还含着最后一口气。

“老和尚,别死!”

我咬着牙,将肩胛骨上的木锥拔出,鲜血在瞬间迸发出来,盖了老和尚一脸。我无暇顾及这些,一手揽过老和尚的腰间,将他抗在肩上。

身体重量的冲击力,即便是力量如我,也忍不住脚下一个踉跄。

满眼都是火,窗上、门上、架子上、桌子上、梁上,所见全是那如幽灵一般的火焰,尘埃经过灼烧漫天飞舞,落在皮肤上便是一个血泡,入了鼻息之间,更是焦灼满腔,几近窒息。

门是出不去了,我进来找老和尚时,房梁坍塌,正落在门前,我肩胛骨的木锥便是由此而来。而窗……

依稀辨了方位,我三两步冲上前,一拳将已经烧成了木炭的窗打碎,灰飞满目间,连带着墙体也坍塌了小半,正好可容我带着老和尚离开。

出了房屋来,那瞬间的风过的清凉让我整个人都回过神来,连忙将老和尚运到了安全的地方,靠着青牛石像,整个人瘫软下来。

直到这时,这个世界才好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那些和尚们着急忙慌得泼水、叫喊声,火烧房屋的“呼呼”声、木头高热开裂的“噼啪”声、墙体坍塌的轰鸣声。

我喘着粗气,将胸内的灼热吐出。

“血、你流血了……”

老和尚的声音是如此微弱,在这嘈杂声中气若游丝,我却听得分明,忙翻了身侧过头去,喜出望外:“老和尚你醒了!”

“蟾啊,你流血了。”老和尚说,右手有气无力得指了指我的肩胛骨,眼神里都是担忧。

我低头一看,却咧嘴一笑,伸手点了自己的穴道止了血,满不在乎道:“看着可怖些,实际上就扎了个口,像我这样的人,这点伤和没伤一样。”

“憨、憨傻!”

“好了好了,憨傻就憨傻!”我见老和尚连笑都没了力气,心底的担心更深了几分:“你怎么样?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老和尚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明觉领着三两个戒律院的弟子走了来。

“主持!主持!你怎么样?”

明觉的关心很假——我一直如此觉得的,那种担心就好像是这个时刻应该关心,就关心一下吧的那种敷衍。我重新靠在青牛雕像的后腿,眼观鼻,鼻观心,任由他去装腔作势。

“啊,主持,你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伤口?是谁如此残忍,将你……”

明觉的声音很响,我的眉头皱了皱,担心又深。

老和尚的伤势很严重,胸口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直接破了口,剜了心脏。我身上的血,多数是他的,他不自知而已。

老和尚的修为很高深,高深到可以神行千里,可以乘风破浪,可潜万丈深海,可平千丈山峦。都说他早已经到了天人境,修成了罗汉金身,成佛作祖也只差一步了。

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破了老和尚的金身,剜了老和尚的心,又不惊动整个天觉寺的僧人?

不由得回想起,我踏出自己禅房时,看见的那一道人影,浑身都笼罩在一层黑幕之下,只觉得身形颀长匀称。倒是他转过身,眼神掠过老和尚禅房时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那双眼睛,我一辈子都不会记得,就是烧成灰也认识。

双目双瞳,眸成日月,纳一切光彩,深邃不可见底!

思及此处,我的心底便是一寒,那必然不是寻常人等。

我忍不住去看老和尚的伤口,伤口此时已经止了血,他的血泛着淡淡的金色,无比圣洁,只是那碗大的窟窿,深得好似要将人的眼球都要吸进去,恐怖非常。

“金蟾,定是你带来的厄运!你这污秽腌臜的野种,枉费主持将你捡来养了十八载,你竟如此回报他!”明觉忽然起了身,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天晓得,一个号称的得道高僧骂起人来的嘴脸也比凡人好看不到哪里去。

我静静得看着他,他这样骂我也不是一两次了,我早已经习惯。

不止是明觉,天觉寺的大半僧人都对我不待见,说我是魔物,说我是妖精。但说我是野种的,只有明觉。

“对,肯定又是你这魔物惹来的灾祸,主持得道多年,佛光普照,怎会受此灾难?定是你!”

“就是!你这魔物赶紧从天觉寺滚出去,不要再连累我等!”

这一下可好,好不容易安静了片刻,这耳朵旁又吵了起来。

“聒噪!”

我嘟囔一声,转头将老和尚重新搂在怀里。老和尚的身子轻了许多,轻轻一搂,就软绵绵得靠在我的胸口。

“老和尚,我的血能肉白骨,但我不知道能不能给你造一颗心脏。你且忍忍,我试试。”

我手指凝气,在指尖嚯开个口子,血就这样成珠子一般滴落下来。我忙将手指移到老和尚的胸口,生怕浪费。

“蟾啊,不顶用,别浪费。”老和尚笑了笑,轻轻将我的手拿开。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模样,主持是罗汉金身,怎受得你这乌糟的魔血!”

我深吸一口气,直直得看着那个和尚,声音冷了几分:“不用我的血,你来救他么?”

那和尚被我问地一噎,我则冷笑一声。

明觉道:“金蟾,我且问你,可是你趁着主持夜寐休息,发了你的狼子野心,将主持的心脏取走?众所周知,主持的心乃是琉璃心,可洗一切孽障,不坠轮回!”

我皱了眉头,心中火烧火燎一般地疼。我紧紧看着明觉,声音被牙齿切得稀碎:“你说,是我要杀老和尚?”

他可以骂我是魔,是妖,是野种也行,但他不可污蔑我害了老和尚!

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是老和尚!最爱老和尚的人是我!便是我死,也不会伤老和尚一根毫毛!

他竟敢!

我轻轻放下老和尚,右手已经成拳。

我的眼容不得半点诋毁,疼得血腥一片。

我的眼前是一片殷红,我的心跳如擂鼓一般轰鸣,那种似要炸裂胸腔的愤怒,恨不能将这些年的恩怨在这一刻连本带利讨回来!

“蟾啊,你又不听话了,老叫你息怒、息怒,咋也教不会呢?”

老和尚咳了一声,伸出手来,轻轻盖住我的眼睛。

他的手是如此冰凉,凉得我一个哆嗦。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我皱眉问他,却没敢再动,生怕再伤了他。

“蟾,若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呢……咳……”

我可以明显感觉到,老和尚的生机在逐渐消散,心酸心疼,欲罢不能。“你若担心,那就别死了。”

“哈哈,人固有一死……”

我感觉到老和尚的手颤巍巍得抖了起来,正在努力往上伸。我以为他要摸我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就端着他的手放在我的脑门上。

但他只是用食指点在我的眉心。

“不疼。”他说。

我还不曾明白他的话的意思,眉心便如针扎一般疼,疼到心慌,随即脑袋都胀了起来。

“是……是清心咒啊……”

老和尚的话音刚落,他的手就从我的眉心落了下去,如落叶飘落一般。

……

你知道那种,忽然间被拉入万丈深海的寂静吗?四面八方的压力让体温迅速上升,却逐渐流逝,怎么都抓不住,无尽、无力、无奈之极。

我看着老和尚的眼神失去了最后一抹神采,连星星点点的火光都挽不回的温度。这种深深的疲累席卷而来,如此的令人烦躁恼怒,且又无可奈何,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

“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

俱胝喃。怛侄他。

唵。折戾主戾。准提娑婆诃。”

这时,我的脑海里,多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是无数个我无法入眠的夜间,老和尚在我床榻边的诵经声。

说也奇妙,我每每烦躁失眠时,老和尚只要念几遍,我便睡得无比的安稳,梦魇也无。

可现在,我的心又如何静得下来……

可我还是努力地深呼吸着,老和尚将自己的最后一点念力注入我的眉心,便是希望我能克制住自己吧……

“老和尚……”

我的脸上有滚烫的东西划过。

“主持!主持!”

“阿弥陀佛!”

随后,明觉那些和尚便哭了起来,一个个跪拜在老和尚膝前,声泪俱下。

往生咒随后而起,一声一声,肃穆庄严。

我看着老和尚,泪眼中,才发觉,他的脸上泛起点点红光。

刹那间,老和尚整个人便融于星火之中,消散成了云烟。

“老和尚……”

烟消云散后,掉落了一地的金色舍利子,大的如浆果,小的似蚕豆。

“舍利!啊,这么多金刚舍利子!”明觉忍不住惊呼起来,面色一点也不从容,羡慕就在他面上挂着,嫉妒隐藏在下面。虚伪!据说,舍利子是僧人生前因戒定慧的功德熏修而自然感得,明觉,当然不配得!

我只看得,我左手握着一枚约莫鸽蛋大小的舍利子,相比于其他的金光闪闪,这一枚却要晦暗许多。

“老和尚,你还是这样疼惜我。”我嘴角向上,将这枚舍利子藏在袖中。

那些弟子啊,哭着、嚎着,将地上的舍利子一一捡起,如获至宝。

我伸手去助,却被喝了出来:“你这魔障,你害了主持,还敢染指主持舍利子这般圣洁之物吗?速速给我出去!”

“怎么?就凭你,也好胆叫我出去吗?”我看着那和尚,不过十三四岁,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这般凶神恶煞。

转头瞧见明觉……哦,记得了,仿佛那小和尚是明觉的弟子。

明觉见我瞧他,颜色便黑了:“他不够胆?我够吗?如今主持已然不在,这天觉寺便再无你容身之所,滚!”

那一个“滚”字,蕴含了佛门狮吼功的威力,我瞬间被排出天觉寺外数里。

原来明觉也是个修成了罗汉金身的和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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