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见面往往会沉默。
不过有些沉默带着泪水或是微笑，孔遥与杨建国一家三口的再见后的两句招呼后却只有沉默。
最冷的沉默。
杨建国一家在几天前就完全失去了孔遥的下落，只知道一个远方亲戚终于把这个拖油瓶给认养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杨建国还犹豫了一下，直到对方表示杨野父亲的抚恤金会依旧汇入他的户头，他才松动眉头。
本来养杨野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那笔还不错的抚恤金。
所以杨建国便直接在法律文书上签了字，同时也满意地得到了抚恤金的那份文书。
至于那个完全没有印象，凭空跳出来的个所谓伯伯，他虽然也明白是有些问题。
但只要抚恤金到账，他并不是很在意这个常年像个蔫茄子一样的杨野会遇到个怎么样的伯伯。
反正杨野一穷二白啥也没有，对方这种一本正经的行事作风也不像是什么拐卖组织的，那还管他作甚。
由于家里面少了个吃饭的，抚恤金也没少，就乘着儿子考上大学的机会，带上积蓄了多年工资的银行卡好好地来到这种场合消费一番，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杨野。
不过现在看来，杨野似乎还活的不错。
终于换上一身得体的服饰，似乎还是个挺标志的小伙，而身边也多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不过孔遥此时的装束就是鬼差服最初始的样式，一丝不苟的黑衬衣，还有直挺的长西裤。
鬼差服自然是鬼差的制服，所以孔遥在二伯家三口看来就是门口的接待，他身边的女孩看着那一身白t牛仔裤穿束也不过寻常，估计也只是个好看的打工小妹而已。
伯母董娟自然是没想到孔遥是自己来吃饭的，只是以为他此时正在这里打工。
这种事情才更像是发生在这个野小子的身上的。
她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冷讽的意味，开口说道：“你现在就在这里打工啊？看来你那个远方亲戚对你也不怎么样嘛，真以为咱家对你差了啊，谁愿意白养张嘴你说是不，还不是要让你出来自己讨口吃的。”
孔遥知道董娟为什么是这个态度。
之前杨野与杨晓宇同时考上大学，杨野拿到c大的通知书时，真是觉得自己晦暗艰难的人生快要走到尽头了。
在所有人的口中，那个叫做大学的地方，就是一个无比公平的机遇之地。
他很快就可以学到本事了，不是要多大的本事.只要能够让自己摆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窘境，只要让自己能够有钱养活自己的本事，对于杨野来说就足够了。
可当他拿着自己的通知书满脑子美好幻想地回到二伯家的时候。
他望着那三双冷冷的目光，听到二伯用表面和善的语气，和他商量为他介绍工作地点的时候。
杨野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情，那个美好的梦想之前，还横亘着一条巨大的深渊。
每学期五千的学费，一千二的杂费，还有书费，就是那条深渊的所有内容。
然而已然足够将他彻底地拦在边缘处。
义务教育没有花费，高中三年他所读的学校也是托了父亲故友的福，给他算作了职工子女，让他能够在那里面读完三年，而不用花太多的钱。
可大学就是这样一个公平的地方呀，从开端看来都是无比的公平，大家都交的同样的钱。
很明显，几个月的抚恤金虽然已然超过了学费，但二伯家对于这笔突然多出来的开销，不是很开心。
更何况，杨晓宇也毕了业，最近才摆大宴，才买了新的笔记本电脑，属于杨野的部分，就显得无比多余和刺眼起来。
那天傍晚，杨野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几次想开口说服二伯，用什么大学生贷款，用奖学金，总之他想要走进那个大学。
但那些冷冷的眼神中的显而易见的期待，让他最后将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那一夜杨野在属于自己的那间五平米小隔间辗转反侧，最后他还是决定去偷到用来领抚恤金的那张折子。
当然最后，那次窃取是被发现了，在董娟的尖叫辱骂，和二伯的冷中带火的目视中草草结尾。
杨野会打这么多份什么都不需要的苦工，最后导致本就身体孱弱的他暴毙，也就是因为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冷战了如此之久，此时再见面，自然董娟嘴巴里面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孔遥依旧还是沉默，和杨建国印象中那个杨野一样在这种时候选择了沉默。
不同的却是，杨野选择沉默，是因为他无力抵抗，只能一次又一次的低头。
孔遥则是在想一些东西。
在想这人世间。
世间自有冷暖。
有练轲，练忱这样的长辈。
自然也会有杨建国这样的二伯。
有竭尽全力去爱自己家侄女的舅舅一家。
就会有拿着自己外甥父母的抚恤金，来这种高档餐厅庆贺的二伯。
他习惯思考，因为真正属于他的记忆只有几天。
见孔遥沉默，董晓也是以为自己真的踩到了这小子的痛脚，一时间暗爽不少，神态更加趾高气昂起来。
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自然是得好好把握的。
董晓傲然地微抬着那个圆圆的胖脑袋说道：“走吧走吧，先进去吃些东西，别把晓宇饿到了，要说些什么，待会儿叫服务员的时候再和小野叙叙旧就是。”
她和老公走了两步后却突然发现余光中的杨晓宇没有跟上来，便回头望去。
没想到自己家儿子还在呆呆地站在那里滴溜着眼珠子打量雨夏。
她不知道何雨夏曾经是杨晓宇和杨野共同的校友，也不知道即便是杨晓宇也见过这个其他班级的漂亮姑娘几次，从同伴口中那些饱含恶意的吹嘘中得知过何雨夏的名字。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认为杨晓宇是看上这个孔遥身边的这个脸蛋好看的女孩儿，才挪不动脚步。
这让正处于上风的董娟有些难堪。
于是董娟本就有藏在心底的怒气一下子爆了出来，上前两步狠狠地拉住杨晓宇的手臂大声喊道：“看什么看！不就是为了几个钱跑这儿洗碗扫地的。”
此言一出，孔遥的眼神猛地一寒，即便是涵养一向很好的雨夏，也露出一丝愠意。
从短暂的对话当中，她能够听出来对方就是孔遥之前所寄居的那个亲戚家。
看着他们这幅样子，也不难想象，孔遥为什么要离开那里，又是为什么要改名换姓。
此时更是如此的作态。
简直是，简直是。
雨夏是真的动了真火，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家三口。
不过他两的神情自然不在对方的视野之内，在董娟的意识中，他两都只是为她服务的小打工仔而已。
所以董娟一边拉着杨晓宇，一边就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向餐厅正门。完全不顾自家儿子小声的辩解和丈夫皱着眉头的劝阻。
走到孔遥身前更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杨晓宇却依旧是低着头悄悄打量着雨夏。
他还是没有想清楚，曾经那个背地里面有种种外号，甚至被词汇缺乏的高中男生称为小仙女的何雨夏怎么会站在孔遥身边。
难道真的是像自己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的几句流言，何雨夏真是为了钱去了些下流的地方。
那她现在怎么会站在这里。
难不成这种高档地方也逃脱不了贵圈真乱的规则？她是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于是一些英雄救美，又或者是昔日女神沦落尘土的唏嘘故事开始涌上他的心头。
然而自己母亲刺耳的叫喊声将他的思绪打断。
“什么？你告诉我这里客满了！你看看这份单子！我们家可是提前预约过位置的，就是今天晚上，你们经理是谁，我要投诉他。”
董娟就是个炸药桶，此时被听到吵闹声的服务员赶过来告知她今晚已然客满，需要在旁厅等候些时间的时候，她彻底爆了。
那个服务员毕竟也是在这种地方任职许久的人，直到这种时候，他对着这种一看就是要庆祝些什么才舍得拿出积蓄来挥霍一把的客人也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礼仪。
对于董娟那些什么叫经理过来要投诉经理的莫名要求和她的骂街的泼样也容忍了下来。
他再次一丝不苟地弯腰致歉，直起身子手指着自己的写着mark的名牌带着笑容解释道：“你们可以叫我小马或是mark，真是抱歉，但是今晚订餐的客户中，有一位贵客前来，将原本定在vip席的客人顶到了平席，所以你们的用餐顺序出现了些差错，对于餐厅对你们造成的困扰，之后会附赠一份精致牛排作为补偿。”
果然，他的经验没有出错，在他保证能够有些补偿之后，那个女人的神情就缓和了许多，声音也小了下来，仿佛完全没有在意什么被贵客挤掉了用餐顺序的事情。
实际上餐厅开了这么久，这些情况出现的次数不算少了，餐厅中自然有自己的一份名单，上面的顺位就是客人的重要程度。
该怎么安排自然是有一定的规则。
这个蛮横女人拿出来的单子一看就是那种最寻常的客户。自然是不可能为他们进行什么加席之类的服务。
得罪了正在用餐的那些客户，反而会让餐厅损失更多。
同时小马也有些期待，今晚那个将恒公子一行顶掉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贵客。
因为最为沉稳细致的他，就是今晚主要负责服务vip席位的。
那个人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名单上面，就直接排在了这c市中的前列。
政界大佬？或者是手眼通天的大商？
相比也是个极为耀眼的存在，这等存在的到来虽然可以在他吹嘘的时候多些话题，但最根本的就是大佬们的手中漏出来的小费。
他一直专心盯着门口，就是为了从开门时，就给这个神秘贵客留下个不错的印象。
“算了，让他们和我一起进去吧。”孔遥突然说道。
雨夏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一脸平淡的孔遥。
杨晓宇，董娟，杨建国，甚至是那个服务员也同时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孔遥。
“我叫孔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是让叶飘为我定的席位，vip席位想必能够让五人同坐吧。”孔遥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情。
孔遥，叶飘。
光是这两个名字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他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自己要等的那位贵客。
无论此前他的装束是如何的平凡，他身边的女孩子穿着一看就是地摊货的牛仔短裤和白t。
只要他能够坐到那个位置，将恒公子顶掉，那什么东西都可以忽视。
因为他一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小马深吸了一口气，以多年工作经验积攒的能力敛去了自己失态的震惊之色。
只见他长展手臂，将餐厅中世纪风格的大门推至大开，然后雅致十足地微行一礼道：“yardo餐厅欢迎您的到来，请在vip席位稍等片刻，若是需要，厨房会立刻将您与这位女士一家的餐单提到最前。”
孔遥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微妙的笑容微微侧身朝依旧是处于目瞪口呆的杨建国一家伸出右手说道：“走吧，也是有些话该和你们在餐桌上谈一谈。”
确实该好好谈一谈。
关于过去，和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