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再顾不上安抚乌云踏雪,身子轻跃、斜飞上了对巷的屋角,藏身其后。屋内一块门板一卸,赵括闪身出来,见到是乌云踏雪,愣了一愣,伸手轻轻地抚着它的鬃毛道:“阿雪,你怎么寻来了?”

他竟然也学着她叫它阿雪,月夕忍不住笑哼了一声。又见屋内的灯光从这卸开的门板间泻出,洒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抱住了乌云踏雪,将脸贴在方才她贴过的地方,默然不语。

福伯站在他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愁着脸望着他,不住地叹气。

过了片晌,他低声同福伯说了几句,又从怀里取了钱囊塞到福伯手里,这才牵了乌云踏雪而去。那一块门板又被福伯从里面慢慢合上,屋内风灯未熄,黄色的灯光伴着福伯的叹息声,一声声一道道,从门缝里渗了出来。

月正天心,深秋的寒风一阵阵吹过,将两旁梧桐树上的黄叶,都吹落在地上。赵括一人一马,在这寂静的邯郸城里走着,显得格外的寂寥。月夕从屋顶上轻跃而下,与他相隔了四五丈,随他而行。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着,月夕便一步一步地跟着他。

他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竟然连他身后四五丈的细碎脚步声都发xiàn

不了;而她的心中又在想什么?竟然能忘了这四五丈的距离,危险得足以让他发xiàn

了她。

两人竟就这样,一前一后,缓步地走着。乌云踏雪仿佛晓得她在身后。未出异响,只安心随行。

他终于停了下来。

月夕抬起眼。茫然四顾,才见到这里是驻马桥。半年前那春花如锦的三月初五。她亦如春花一般,眼波流转,心事不知,只被他牵着手,走在当时那驻马桥的新月下。一转眼间,却已是秋风萧瑟,换了人间。

赵括站在桥的一侧,乌云踏雪静静地在桥边觅食着绿草。

他垂着头,望着桥下寸寸横波。月华落在四周。如某人的身影,暗暗随着他,来到了四处。

而他竟不敢抬头看一看,这天上的新月。

驻马桥上落满了梧桐枯叶,一阵秋风吹来,将这些落叶吹得满地打转。赵括蹲下身子,随手从桥上捡起了一片犹带半绿的叶子,放到了嘴边。

他曾说:若他想她了,便会吹一吹叶子。

叶子半枯。只吹出两声便吹哑了,只能发出短短的呜咽,随着那驻马桥下潺潺的流水声,一声声。都是在诉说着他的思念。

他在想念那太行山道上的春草么?还是在想念那山道上笑着唱歌的姑娘?

他吹着叶子,眼中所见,似乎是她婀娜娇俏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在山上胡乱唱着的歌声。他再难自制,手一抖。树叶从手中飘了下来,那既难听却缠绵的曲子也立时停了。

可他又听到月夕的笑声歌声。四面八方地传了过来,从这天上的月光中,从这水面的涟漪中,从这驻马桥的桥板缝隙中,传了过来。

那时她望着他,盈盈而笑:“老狐狸,你便那么想见我么?”

他双手撑在桥栏上,紧紧地抓着。水珠“叭嗒叭嗒”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木制的栏杆上,一点一点都变成了墨色。

那只是深秋凝结的露水,并不是别的,对么?可为什么却是从他的眼中,面上,一滴滴地滑落了下来?

他怎么敢抬头去望?那天上的月儿,如此皎洁明亮,却生生地照出了他眼里心上的悲伤无望。

他是人人称羡的马服子,少年从军,几战成名,深得赵王与平原君的赏识,明日便是他的成婚之日,他要迎娶的是平原君最疼爱的幼女,是邯郸城里最美最娴雅的姑娘。他的人生,本就该是这样一切圆圆满满。

所以他想要忘掉她。要在他成婚的前一夜,将与她的一切都忘了。

可他从西走到东,穿过了整个邯郸城,直到了这座驻马桥。走到哪里,触目所及,无处不见他同她在一起的景象。

他是永生永世,也忘不了那个笑着叫他“老狐狸”的女子了。

他该忘想忘,可他又怎能忘记她的模样?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霜墨束着,一身白衣胜雪,微笑地偎在他怀里。便是叫他立kè

为她死了,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那一夜上党的皓月,冷遍了秦赵千山万水,那白衣女子,在冥冥夜色中离他而去。留给他的,只有这天上的一弯月儿,和那半阙残曲。

而他的月儿,是永远也难以再返了么?

没有了她,他能怎样?

天地本无终极,人命只若朝霜。自他第一日上战场,便一早就晓得这样残酷的道理。可因为她,他却永远也不想去明白。

他伸出手,月华如练,落在他的手上。他紧紧握住了,却什么也抓不住,便连水中的新月倒影,都因那他眼中落下的露水,碎了开来。一片片,一片片的,碎了开来。

都散了,都散了,独留那一钩新月,

天如水。

※※※※※

月夕站在梧桐树下,痴痴地望着赵括。

西风中,她身子正也有如风中秋叶般颤抖着。他悲痛难抑,她亦是柔肠寸断,想放声痛哭,又哭不出来。

她与他,都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眼中心中,只有那水中的碎月,而她的眼中心中,惟有伤透了心的他。

赵括,为何我要这样傻,要让你去尝这伤透了心的滋味?

此刻她见到了他,才终于晓得了,她这样骗他离开他,是不是真的太过残忍了?

她再也记不得自己从前的顾虑与坚持,再也记不得她是秦国武安君的孙女,再也记不得自己曾在上党杀了成百上千的赵国士兵。她只是随着心,放肆着自己,伤痛不再自抑,一步步地朝着他走去。

她几乎要碰到他了,可耳边忽地传来“嘿嘿”两声轻笑,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点中了她的穴道。她只觉身子悬空,有人将她打横一抱,拔足便奔。

她无法呼叫,只瞧见赵括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两边林木屋舍,在眼前不住掠过,似乎正朝着南边而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两边的林木又开始多了起来,听到江水拍岸的声音。月夕忽觉身子一顿,已经被放坐到了地上,耳边听到有人粲粲叫道:“格老子的,老子这次算是来对了。这地方瞧起来不错,老子去看看。”

月夕被点了穴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以目巡视。只见一人从她身后越过,朝左前方一大间屋子行去。

这人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袍,头上包着蓝色头巾,再听见他声如破锣,月夕便知dào

是花五。他一向对她心怀不轨,眼下被他擒住,真不知dào

他要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可月夕此刻心中却一丝应对的主意都没有,她脑中所想,脑中所念,都是赵括方才凄苦伤心的样子。

屋子没上锁,里面黑漆漆的,门边挂了一块招牌。花五探头探脑到了面前,以食指敲着招牌,一字一字地念道:“江……泥……川……浅,不对不对,红泥……小浅……”他是巴蜀人士,对中原的古篆本就识之不多,认这几个字对他可是大大的为难。若不是一时兴起,想要在月夕面前显一显自己满腹经纶的模样,哪要得这样装腔作势?

他摇头晃脑看了片刻,仍是猜不出字面的含义。花五性急骄躁,叫道:“格老子的,中原人就是麻烦……”一掌便劈开了屋子的大门,大门上的尘土落下,四处飞扬,他捂着鼻子,连连咳嗽了好几声,瞧见里面原来不大,是一间简陋的小客栈。

门口一个收账的柜子,店内正中放着一张几案,上面还散落着几个茶壶和数个杯碗。再往里面去,便是几间小客房。看这样子,倒像是哪一日匆忙之间,客栈的主人临时舍了这家业匆匆而去。

花五理不得这许多,看到这里有几间客房,忙推开客房的门扇,里面又有席榻,他信手掸了掸榻上的灰尘,只有薄薄的一层,他立时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出了客栈,笑嘻嘻地到了月夕前面:“里面干干净净的,我们……”他指着天上的月亮:“我从前就说要咱们俩花好月圆。眼下虽没有鲜花,月亮也不圆,可咱们还是……”

他一低头,看见月夕长长的睫毛颤动,身子还在微微抖动。她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叫他身上便如数千只蚂蚁在爬,痒不可耐,只想抱住月夕,亲她一亲,成其好事。

他俯身伸手,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穿过她的膝下,正要抱起她。可贴近了,却瞧见月夕颤动的睫毛之下,一颗泪珠滑落下来。再仔细一看,泪水早已夺眶而出,而月夕的神色竟是凄然欲绝。

他第一次见到月夕露出这般凄楚的神情,突然心中像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大叫了一声,放开了手,退后了好几步。

可月夕却仍是痴痴地望着他,眼里流露的,全是哀婉伤心之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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